“存实心,明实理,行实事” ——李光地对明朝灭亡教训的总结
明朝灭亡之后,残明遗老痛定思痛,总结明王朝灭亡的教训,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矛头指向了明代的学风。王船山想一口骂倒王学,说王学是“刑戮之民阉贼之党”的学说;信奉王学的黄宗羲则批评“伊洛门下”的理学家只知道吹牛皮、说大话,遇事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注重经史的顾炎武批评王学“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而信奉王学的朱舜水则将明亡含蓄地归结为“时文取士”、“讲道学者又迂腐不尽人情”,以及朱学王学的门户之争。以上四种说法,顾、黄、朱三人讲得都有道理,王船山则把事情弄颠倒了,依附阉党的文人恰恰都是不信王学、不讲良知的人。
上述诸家说法尽管不同,但都表明大家都厌倦了宋明以来“蹈虚空谈”的学风。于批评明代学风的同时,王船山“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反之实”;顾炎武“足迹半天下,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黄宗羲主张奖励研究“绝学”:“绝学者,如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之类是也”。他们共同开创了一代重实际、重实证、重实践的新学风。
李光地总结了明朝灭亡的教训,除了谴责那派依附阉党的无耻的读书人外,也是着重从上流的读书人自身的不足处找原因。《榕村语录》记载他说:
“明代士大夫如黄石斋辈,炼出一股不怕死风气,名节果厉,第其批鳞、捋须、九死不回者,都不能将所争之事于君国果否有益盘算个明白,大概都是意见意气上相竟耳。行有余而知不足,其病却大。”
这段总结明王朝灭亡的教训的话,十分深刻。
明朝末年,东林党人砥砺气节,讲求品行,冷风热血、洗涤乾坤,其高风亮节如光月风霁,芳菲匝地,确实是可敬可佩。然而,要论治国经邦的真知识、真本领,却远不如他们的祖师爷、被李光地称为“一代贤豪”的王阳明。那帮只知巴结太监的无耻文人,固然是些无能之辈;而这些品格高尚的上流文人,说到底也是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主”的八股先生。这两派文人在朝廷中吵闹了二十多年,吵来吵去都只是纠缠于什么“议礼案”、“红丸案”、“梃击案”、“移宫案”。这些事号称“明末四大案”,实际上都只是宫廷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为此吵得不可开交,丝毫也没有想一想争这些小事于国家民族有没有什么益处。
黄道周与崇祯皇帝屡屡发生激烈的争论,用李光地的话来说,他确有“批逆麟”、“抒龙须”的一股不怕死的气概,但崇祯皇帝只觉得他迂腐可笑,想杀他又饶了他。而另一边,却是陕西饥荒,树皮草根吃光了就吃人肉,逼得李自成、张献忠起来造反;满洲的努尔哈赤也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乘火打劫抢天下。对这些大事,上流社会的八股先生们却很少过问,只知道打口舌笔墨官司。这些党派门户之争,直闹到崇祯皇帝在北京上吊还不罢休,清军即将渡江,南京弘光政府的八股先生们还在打所谓“南渡三疑案”(僧大悲冒充崇祯皇帝案、“童妃案”和“伪太子案”)的官司,直到南明王朝也随后覆亡才一起拉倒。
在李光地看来,明朝不讲实学虽以嘉万以后为甚,但实在说来又是由来已久的事了。由南明福王政权覆亡上溯243年,即明惠帝建文四年(1402年),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历史事变,即“靖难之变”。李光地认为,这次事变也是由于不讲实学造成的。当时,作为建文皇帝的老师和所信赖的心腹重臣的,是著名理学家方孝孺,此人也是只知空谈心性而无真本领。燕王朱棣从北京率军南下争夺皇位,方孝孺的对策处处失误,结果朱棣攻克南京,建文皇帝只好放一把火把自己烧死(或说逃亡后当和尚去了),方孝孺本人也被割舌头,凌迟处死,并且被灭十族。朱棣还要灭方孝孺“师族”,将他的老师和学生也一起杀光。
李光地总结这一惨痛的教训时,除了谴责明成祖“摧残太甚”之外,着重从作为辅佐大臣的方孝孺身上找原因,他说:
“方正学就所著文字便有许多糊涂处,当时皆以为旷世一见之人,国家留为伊周者,后用起来,当靖难时,著著都错, 这就是他学问有病,才高意广,好说大话,实用处便少。”
这段话实在是说得非常公平。明朝学风不正,由来已久,是不能完全归咎于阳明学派的。理学家方孝孺还讲气节,后来讲理学的人则大多是先依附阉党,后投降满清;倒是许多讲王学的人是不屈不挠的抗清义士。所以李光地不肯否定王阳明的良知说,强调做人不可不讲良心;只是在讲道德气节之外,还得有治国安邦的真本领。
即使是王阳明,李光地也推崇他有真本领,决不是迂腐无用之辈。他说:
正学迂腐无用,若以王姚江处其位,恐永乐未必成事。姚江满腹机权,故是英物,其平宁王,皆教官典史知县知府,驱市人而战,真是大才。
若姚江以为武穆,恐十二金牌召他不回。
在李光地看来,王阳明的本领岂但是方孝孺不能望其项背,即使是岳飞也不如他。如果是王阳明处在方孝孺的位置上,燕王朱棣就打不下南京,抢不走建文皇帝的皇位;如果是王阳明处在岳飞的位置上,就不会理睬宋高宗和秦桧之流的十二道金牌,而是直捣黄龙府,收复中原。
当然,在中国历代人物中,李光地最推崇的还是有真本领、堪称儒者风范的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为他定三分天下、联吴抗魏、进取巴蜀的决策;白帝城刘备托孤,诸葛亮受命于危难之际,却能北抗曹魏,南抚诸夷;街亭之战,虽然错用马谡,功亏一篑,但却能从容保护汉中人民三千户随军撤退,“能令司马懿老奸宿猾不敢动手,为儒者吐气!不然,那一辈盗贼以为儒者竟无用,但空言夸大耳。”
李光地还引用三国时诸葛亮和徐庶的话来斥责不知世务的俗儒:
徐元直说,俗儒不知世务。识时务者为俊杰。武侯云:刘繇、王良各据州郡,论安言议,动引圣人,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据江东。正所谓俗儒也。
在这段话中,李光地借诸葛亮之口说出了他对什么是“俗儒”的看法:俗儒是一些只知道引用圣人语录、不识世务、贻误国事的人。这种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是不能用来治理天下国家的。此外,李光地还表彰诸葛亮十分讲求实际,甚至能够亲自作出木牛流马那样的技术发明来,等等。
鉴于明王朝灭亡的教训,李光地极力主张学者要务实,要有真本领,要干实事,而不要说大话,说空话,讲虚文,更不能象明末的某些学者那样“端坐竟日,心了不动”,弄得“不佛不儒”。他强调:
虚文多一件,实事便少一件。吾学大纲有三:一日存实心;二日明实理;三日行实事。
李光地还借孔子的“六艺”来提倡实学。强调人的一生都不能不研究六艺,并且要将其付诸实践。李光地还十分提倡“专门之学”的研究。他说:
“今端(专)门之学甚少,古来官制、田赋、冠服、地理之类,皆无精详可据之处,此处必实实考究得源源本本,确有条贯方好。”
他所提倡的这一专门之学,亦是前辈学者顾炎武、王船山所十分注重的,是清初实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结语
李光地一生提倡实学,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地研究实学。他研究天文和历算,主张会通中西天文历算之学;他从圣人经典中发现了《考工记》,十分重视“工”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主张引进西方技术发明;他研究水利,在指导治河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他研究军事,注释古代军事著作《阴符经》等,他研究政治,总结历代治国经验,以指导当代的政治实践;此外,他还研究声韵、乐律等等,真的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清代重实证、重实际、重实践的学术风气的开创,与李光地的推波助澜是分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