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普通话的故事
下午又假模假样的给曾经的同行们做了一回讲座,起初为了向大家解释自己为什么能说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便和他们说起了我少年时学说普通话的经历。讲座倒是结束了,我的心里却生出无限感慨。
我的童年是在苏北的一个小乡村里度过的,那儿完全没有普通话的氛围。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母亲,若我忠心追随她老人家,现在也只能把“战争”读成“占争”,“口渴”说成是“口阔”。要命的是,村子里的人们还出奇一致的捍卫着那如今我说起来会觉得无比亲切的江淮方言。我至今都记得村子里有位在部队当了两年兵回家探亲的堂哥,随他的大大(我们那里对父亲的称呼)也就是我的大伯一起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对着一株摇曳生姿的荞麦花用普通话问:“爸爸,这开着白花的是啥玩意儿?”结果换来的是他大大我大伯抄起掏粪的勺子搂头就是一下,嘴里骂到:“你妈了个小炮子儿的,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特(它)是啥玩意儿!”吓得我那堂哥抱头鼠串,一边跑一边用家乡话喊着:“我大大,我知道啦,特是荞麦!”后来我猜想堂哥可能确实有点儿想卖弄自己在城里当兵的经历,但从大伯听到儿子说回了家乡话便不再追究他装糊涂的这个事情可以看出,我们老家人对于普通话的成见之深。在他们眼里,任何语言,都比不过咱们的家乡话。如果谁做不到乡音无改,那便是忘本,是给祖宗亡人丢脸。
然而我那时候却无可救药的爱上了普通话。每当看到电影里那些演员们一出场便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时,我的心里真是羡慕的不要不要的。总想着自己要是也能说出这么美的语言,将来至少还可以做个播音员啥的,那该是有多好啊?好在那时候我有个便利条件,就是我家拥有全村惟一的一台收音机,我可以通过广播去听,然后心里偷偷的学。当然了,只能是偷偷的,因为我也害怕被别人知道了以后我会嘲笑我丢祖宗的脸。但是我也明白,如果只是听而不去练习说,那最终还是没有用。怎么办呢?现在看来我真得感谢我们村当年的贫穷了,因为穷,所以唯一的村小连个围墙都没有,我只需翻过教室后面的那道沟,便进入到一片长满庄稼的农田,寻一个低洼之处,前后左右都看清楚确实没有人的时候,便开始我的普通话练习。查字典,读课文,念小人书,等等,我用尽了那个时候我们所能用上的所有手段,只为了我的普通话大业。我最喜欢的是体育课,老师们也没有专业的本领,只会带着我们到操场上扔沙包、跳绳什么的,自然也不会顾及谁有没有参与。每逢此时,我便乘人不备溜到我的地盘,开始我的练习,练到开心的时候,干脆顺势倒在麦田里或是玉米杆上,一边听清风在我耳边歌唱,一边看白云在我头顶盘旋,一边大声地重复着头一天广播里的内容,有时候是刘兰芳的评书,有时候是王刚的长篇连播,想起多少说多少。现在回想一些,在一片绿色的庄稼地里,有一个欢娱的小小少年,头顶着蓝天白云,肆无忌惮地说着自己最喜欢说的话,那是何等的惬意啊?
然而凡事都有乐极生悲的时候。有一回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又逢体育课,我按照惯例钻进了我的领地,继续说我的普通话。不知道是被眼前的美景醉倒了还是怎么的,我居然躺在麦田里睡着了,自然也就没有听到下课的铃声,任老师和其他同学们都陆续回家去了,而我呢,却自顾做起了美梦。我梦到我也像电影里的那些小孩一样用响亮的普通话和大人们对话,在舞台上唱歌,还梦到我被电台的叔叔阿姨叫过去神气地念: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等不到我回家的母亲先是以为我做了什么错事被老师留下训话了,所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当一家人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我的时候,他们可是吓坏了,母亲一边责令和我同在一所学校念书的哥哥们赶紧回学校寻找,一边自己找到我的课任老师家里,问他是否知道我去了哪里。这一来,把老师也急疯掉了,要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几乎就是一种约定俗成,只要第四节课是体育课,都是下了课就让同学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且从来也不曾丢过一个学生。这回,我在他的课上弄丢了,这要是追究起来,他上哪儿去赔我家一个活孩子去?于是教室前后瞬间响起了不知道多少重奏,千呼万唤都是我的名字。
我在此起彼落的呐喊声中终于醒了,懵懂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传言中的地震又要来了,吓得我哇哇大哭着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凄厉地喊着:“妈妈!妈妈!”殊不知听闻我是从麦田里的睡梦中醒来的母亲正杀气腾腾地也朝着我冲了过来,就在我以为救星终于出现的那一刻,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我的头发,一个巴掌向我扇了过来。若不是闻讯赶来的我的老师及时拦住,估计我是免不了要屁股开花的。可笑的是我即便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傻楞楞的望着身边逐渐挤满的人群和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母亲发楞。需知以往,我眼瞅着母亲要对我施以武力的时候,一向都是以矫健的身手逃之夭夭的,但是那天,一直到老师问我体育课不上跑地里干啥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闯下了大祸,差点儿让大家误会我是被哪个坏蛋给偷走了,或者叫野狗咬死了。
总之,我的普通话练习从那天的美梦到头来似乎演变成了一场噩梦。我虽然躲过了母亲的一通胖揍,可是劈头盖脸一番痛骂却再所难免,而且还被勒令:从今以后,上学期间胆敢跨过教室后面那道沟,非卸了我的两条腿不可。好在我自己以为那时候的普通话基础已经打得不错,思前想后,为了保住两条腿,从此不再越那道沟半步。我后来曾经参加过一次一家地方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招聘,结果以0.05分之差没能入围最后的决赛,我还一度调侃就是因为当年受母亲阻拦没有进一步坚持训练所造成的,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于是惹来母亲的一番笑骂。
如今,我的普通话固然不能与专业播音员比拟,但玩笑的时候假充一下北方人却是没有什么问题。然而,正如当年我对普通话的痴迷一样,现在的我,反过头来却极为怀念那虽然土得掉渣却让人倍觉亲切的乡音了。莫非历史总要这么轮回一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