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在线】| 张仿治作品:绿叶情
“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这应该是一首年轻人的歌,我本来并不熟悉,是无意中听到的。但当听到“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时,我禁不住哀思似潮涌、老泪如雨下。我不能不想起我的老父亲。
那时父亲还会上下楼梯,一次我带他去看中心公园的喷泉,动听的音乐声中,他的视线随着水柱直向云霄,他张开缺牙的嘴笑,却忘不了说一句:“晚上你真的不用备课?”父亲呀父亲,你难道忘了五十多年前每当下雨,你是背着没有套鞋的我上学的?从家到学校足有三里路,已经九岁的我伏在你曾被船厂的钢板撞伤过的背上,你一定不轻松。可是我并不懂得问你一句:“你真的不累?”现在我只是陪陪你,何况就这难得的一次,你有什么不安的?
一年多后,我为卧床不起的父亲洗脚。父亲已九十八岁高龄,自己坐不住,我只得让他半躺在床上。这样一来脚就不能垂下来,我不得不端来一张凳子,把盆放在凳子上,再把他的脚放进盆里。我仔细擦洗着他的左脚,他的右脚不由自主地伸展了一下,不料就踹翻了水盆,流了一地水,还溅湿了我的裤子。我擦干父亲的脚,让他在床上躺好,又拿布把地上的水擦掉。这时,父亲歉然说了一句“我太不当心了”。
我笑了,父亲,你何必有歉意?五十多年前,是你替我洗脚,你也是这样仔细擦洗,你让我把擦干的脚搁在脚盆的沿上,一边一只,然后拿来袜子帮我穿上。曾有多次,我两只脚用劲不均匀,盆一侧,翻了,流了一地的水,后来都是你来把水擦干的啊。现在你仅仅把水踹翻了一次,你何必有歉意?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只能吃点流质。我冲了一碗藕粉喂他,他只吃了两三口就直摇头。我只得先停下来。过了半小时,看他好一点了,我就又把原来的藕粉热了热再来喂他,当然又只吃了三五口。我擦去他嘴边留着的残液,他看着我,极轻的声音说:“你不用每次去热,凉一点没关系。”我知道父亲不喜欢吃冷的东西,他这样说,是怕我厌烦了,怕我累着了。可是父亲,我没忘了四十八年前,我读三年级,你在学校代课。放学了,你去食堂买来了饭菜。你把我盛饭的碗一遍遍地用开水冲洗,因为当时流行一种可怕的疾病——钩端螺旋体,你怕我被传染。你是那么专心致志那么一丝不苟那么不厌其烦,倒是我烦你了:“你还有完没完!”可是,现在我不会烦了,只要你能多吃进一口,再多热几趟我也不会烦。
父亲最后的几夜,特别的焦躁不安,呼吸急促,双手不停地动,好象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又好象想抓住什么。他眼睛老盯着电视,我明白了,他是想借电视上的声音来转移自己不舒服的感觉,我就去开了电视。可是父亲又摇摇手,示意我关了。我明白他是怕我睡不着。我把电视调到了中央11台,那里正在播京剧《四郎探母》。“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以前父亲喜欢听马连良唱这段《坐宫》,现在电视上显然是一个年轻演员,但是也唱得很不错,父亲的手指跟着节奏轻轻动着,看来他的情绪安静下来了。可是,当戏里唱到“思老母不由我肝肠痛断,想老娘泪珠儿洒在胸前。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我自己的心却痛起来了。父亲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四十多年,你也孤单我们也孤单。我一直记得十三岁的一个夜里,忽然心里慌得很,对你说我睡不着,你就叫我睡到你的床上。在你的身边,我很快进入了梦乡。我在你膝下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你也就要弃我们而去了,今后,我们也除非在梦里才能团圆。此刻如果我能不睡觉而多陪你几个夜晚,难道不是我的福?
“我的心依着你……我的情牵着你”,是的,父母对子女是那么的无微不至,如果子女能对父母回报一万分之一,那也只是绿叶对根的一寸情意。在那些最后的日子里,我们——父亲的子女们,都尽自己的能力来照顾父亲。现在,父亲已走了那么多年了,我相信他是含笑而去的,因为,他默然接受了我们子女们对父亲的这一点点情意。
本栏目主编:张仿治
作者简介:张仿治,1949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宁波市首批学科骨干。已退休。因所学是中文专业,退休后寻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笔写点东西以自娱。于是近几年陆续在报刊发些小说、散文,并出版有散文集《一个榫头一个眼》、《米饭为什么这样香》、《悠然见菜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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