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雨丝】| 朱立作品:外婆
又到冬天了。肃杀的寒意裹挟着我,这寒意使我思念她的温暖,她也是在这样一个冬天被夺走的。
我的外婆,那个絮絮叨叨,充满活力,最终却败于病魔的老人。
我有十八年的生命历程里都留下了她的印记,它们就像年轮一样刻在我生命的树桩上。可提笔时,我却不知该从何写起,我们的故事太多了。从老屋开始,止于病榻。
外婆的老屋,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春花秋月,夏蝉冬雪,四季变换,唯有老屋火炉里的火不灭。煤炭般漆黑的顶罐挂在从楼板上延伸下来的挂钩上,下面是燃得正旺的炉火,竹子噼里啪啦发出爆裂声,老屋里蒙上了烟尘的电视咿咿呀呀地唱着些流行歌曲。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电视,外婆进进出出一刻不得闲。有时候抱进来一捆柴,有时候背进来一篓四季豆,。她开门关门的声音成了我儿时看电视时最熟悉的背景音。那时候我不了解外婆,只是饿了的时候奔向她,看看她摆在门口高板凳上的饭菜是否可口,问问她火炉里烧着的红薯和土豆是不是可以吃了。我们很少聊天,大约是我太小了,外婆太忙碌了。
后来外婆进城住了,她突然闲了下来。便也成了絮絮叨叨的老人了,那时她已八十多了。不过在多数时候我并不讨厌她的絮絮叨叨,但我不喜欢听她主动讲的故事,她的故事总是那一个,“我呀,十二岁就跨进吕家门槛……”,每次都这样开始,我早已听腻了。于是我央求外婆给我讲新的故事,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诸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龙啊?那个会飞的道士真的存在吗?她所的见到过最大的蛇有多大呢?我总是对这些事情痴迷。外婆会很有耐心地将这些故事一点点告诉我,她说的是那样传神,说悬崖垮了,龙从里面挤出来,雨下了三天三夜,黑云遮天;还说那道士一挥拂尘空中就出现一级天梯,他就这样一级一级地走到他藏宝贝的山洞去,好像这些她都亲眼目睹过一样。这些故事我听不厌,要她一遍遍的讲给我。她讲的故事比书里的精彩多了。
再后来我上了中学,住校的生活让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外婆相处的时间也只剩周末了。她总能把日子记得十分清楚,不管是新历还是农历,甚至是周几,都一点不差。因而她总知道我回家的时间,循着这时间就来看我了。外婆的敲门声大约是这世上最突出的一种了,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第一次听到时着实将我吓了一跳,或许是她的耳朵不太好需得敲得大声些,自己才能听到。不过久而久之这也成为了我区别她的一大依据。不需说,她来总会给我带上些什么东西,从衣服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的照例是些吃的,叮嘱我离家时一定要带上。进屋后,外婆也不坐着,她总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从客厅到卧室,再到厨房,要把屋子里的大多数角落都走一遍才能停下。她慢悠悠地,将手背在身后,探着脑袋,视察工作一般,看到什么奇怪的玩意儿,她要拿起来把玩一番,嘴里说着些什么,脸上带着笑容,看不出什么门道她又慢慢地将它们放下。
但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外婆便安静了。她不过轻轻走到我的房门口,推看门,看一眼,笑一下什么话都不说,表示她来了,又轻轻地关上门上客厅去了。虽说在屋子里踱步时她是慢慢的,可外婆的腿脚却是很灵活。通常饭点前她说要出门逛一逛,一逛就会不见踪影了。找她回来吃饭的任务自然是落到了我身上,绕着体育馆走了一圈又一圈也不见她,我得一个个去问街边店铺里的熟人,打听她逛到哪儿去了,波折一番才能发现她或是坐在隔壁小区的长椅上与哪个老太太唠家常,或是在路边和某个小商贩闲聊呢。
这太不便,所以后来给她配上了电话。不过也并不轻松,她的耳朵是不大好的,能听到手机铃声已是万幸,待我开始与她交谈时,这世上最艰难的任务之一便来了。她大约是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所以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是凭她感觉猜测着,她明白接到电话就表示是要去吃饭了,可去哪儿呢?我真怕她未听清就挂断电话,走到别处去。我得从喉咙里吼出一声又一声“外婆”,她才明白过来,这时我觉得整栋楼的人都被我惊动了。
不过后来外婆是不再到处走动了,我也不需要如此费力地给她打电话了。可她的腿却是坏了。她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皮肤溃烂得厉害。用了各种药都无济于事,送医院,医生也是无能为力,劝我们回家修养。这时的外婆没了往日的活力,她就佝偻着坐在床上,溃烂的双脚踩在地上,皮肤被病菌蚕食透了,暗黑色的肉露在外面。问她,她说不疼,我想也许是麻木了。我总不敢细看,太残酷了。她就一日一日地这么坐着,有时候也躺一下,不过脚是不可屈伸了。去看她的时候她总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待一切都沉默的时候我怕极了。我不敢进去看她,我怕我一看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只能鼓起勇气轻轻地叫她,听到她微弱的回答声,我的心松了一下。我真煎熬啊,我想逃,我不能面对这一切,我得先长大才能学会告别。可未等我长大,外婆就向我告别了。
我永远地失去了那絮絮叨叨,总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老人了。我时常想念她,想念那轰隆隆的敲门声,想念她口袋里掏出的饮食,想念寻了许久终于找到她的喜悦,我也有许多故事想讲与她,可却是不能了。近来关于她的故事我似乎也记得不那么清了,我真恨时光,它似乎要将我最后一点怀念也夺走。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忘却,我需得铭记,这是外婆加在我生命上的重量。
本栏目主编:马枚素
作者简介:朱立,上海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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