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雨丝】| 阿娜尔古丽作品:秋夜星辰

 
秋夜星辰
  ——谨以此作献给我的外祖母。
  你到过梅城吗?你到过蛰伏在城南的相思街吗?一街全是做大排档、羊头肉、荞面咊唠、炸臭豆腐等小生意的人,他们与他们的顾客聊着什么话题?谈论着谁家的故事?
  我到过梅城;到过蛰伏在城角的相思街。一街全是做大排档、羊头肉、荞面咊唠、炸臭豆腐等小生意的人;他们除了每天挣一把油腻腻的脏钱外,还喜欢与他们的顾客谈论相思街的家长里短、典故传说;他们眉飞色舞、唾沫飞溅、口干舌燥、嘴角出血、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地说的正是我家的故事。故事中的相思轩如漆夜中闪烁的璀灿辰星,在它坠落的刹那,将是我整个童年的唯一亮色。就像闪电穿越浓厚的云层,使我感觉到生命是有尊严的,遁逃也是为了生命的尊严。
一、遁逃
  我是在绝望的时候离开相思轩,离开古宅的。我还清楚地记得养育了我的楚汗眼睛里流出了红墨水一样的眼泪。
  那天的阳光灿烂极了,但不知道为何却下起了雨,天蓝色的雨滴像碎金一样闪电般在明朗的大气里飞翔,叭叭、喳喳……这是雨滴在飞行中交配,发出的欢快的呻吟……
  一群蚊虫飞来,又一群群黑色的蚊虫飞来在流星般的雨滴中陨落,肥胖的妖蛾子妩媚地扭动着身子爬到金黄色的大丽花下。空中雁声寂寥,落叶有声,蝙蝠在相思轩的房檐下灵活机动地飞爬着。
  我提着一个放着毛巾、牙具的网兜,匆匆地跑着。灰色的院墙厚实笨重,墙头上长满了衰草,草葱葱郁郁被风吹得倒伏,草中的野葵花也在摇晃着。楚汗在身后飞决地追着大声对我说:“古桦,明天再走,今儿到你娘坟上烧两刀纸钱,磕个头,和你娘说一声。”
  我拼命地跑着,我要尽决地与这个大院脱离关系。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二嫂、三嫂闻讯赶出来,真是美女如云,她们咕天嘎地地大叫着。这些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哪个不是嘴上抹蜂蜜,肚里藏刀子的货,我懒得理她们。我要离开这儿,忘掉一切一切。
  火车还没有起动,检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不时地仰头瞅着半空中巨大的钟表,钟表的钞针追赶着分针,分针追赶着时针,分针钞针时针,咔嚓咔嚓铰着时问。我的心房震颤,全身肌肉痉挛,手在衣袋里捻动着那张崭新的车票。忽然,前边有一个烫发妇女放了一个尖细的屁:“吱——”随之我闻到了一股甜腥的恶臭。那个女人扭过头狡黯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张老脸,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厚实的脂粉不免加添几分老妇卖俏之嫌。我心想:她也许是一个过时的妓女,或者是一个军官太太什么的。她先冲我笑了笑,我看到她的假睫毛如麦芒一般长,令我毛骨悚然,不由地低下了头。
  她问:“你不是古宅里的孙小姐吗?我叫琴儿,以前是你家大少奶奶的贴身丫头。”
  我的心里泛起了厌恶。我说:“不,你认错人了。”
  她说:“没认错,你要到哪里?听说你在南边上大学,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时开始检票,我逃也似地越过检票口。从而摆脱了一切认识我的人,摆脱了大宅门。也摆脱了孙小姐的称号。火车呼哧呼哧喘息了几下,开始启动。我突然感到十分委屈,眼泪流到腮帮子上,渐魄、忿恨、痛苦、心灰,但我没有力气挣扎,我只能遁逃,逃越相思轩,逃越古宅。梅城的纷乱如高山一样横亘绵延是我长遍荆棘的障碍,它挡住了我眺望的决乐和自由。
  古宅在某种意义上已是一个废墟般的空巢。我憎恨这个让我联想起罪恶的家园。母亲的死割断了我和家族、梅城的最后血脉联系。我以清洁之身奔往异乡,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叫韩纯灵的男孩,奔往他的身边犹如奔向遥远的彼岸。那里没有歧视、没有痛苦;那里的空气是用天花、茉莉、批灵等香料泡制的;那里的生活是带着晨露的鲜嫩黄瓜,顶花带刺。但是那个叫韩纯灵的男孩——我大学的同学,真的能够接受我这个资本主义的残渣余滓吗?我只有盲目地走向我承担不起的命运。
  现在每每想起,都如一场冰冷的恶梦。在那样的情况下,我选择了逃避,没有选择死亡。我也选择过死亡,但在死的瞬间,我却放弃了。我想起了我们家族的女人,她们有多少人用死亡这种方式摆脱了生命的困境。她们是一些美丽而易枯的盆花。构成了我们家族风景的重要景点。她们选择了死亡来保存了生的自尊。而我!苟活者和幸存者,则是她们这些乔木脚下的蒲草地丁。我永远都没有她们身披彩霞的千种风情。而她们不如我——坚韧
  火车颠簸了几天之后,在一个北方旷野的小站我下了车。往北,再往北。无数的山峦。无数的关隘、无数的战争记忆,孤零零的烽火台在风沙中飘遥。我急急地走着,天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叫做张北的地方,这是个以山药筱面大皮袄为特色的小镇。这个小镇建在山坝上与世隔绝,这是一个使我安全决慰的想像,荒诞不经、却有魅力。就像恐饰又诱人的鬼故事,发着幽兰的引力。我来到城北的中学,三大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构成了它呆板贫弱的布局。学生们穿着臃肿的棉衣扯着嗓子大叫:“韩纯灵老师——有人找。”这时,从青砖大瓦房中走出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他见了我愣了一会儿,然后飞奔过来,在这个晚上他卸下了在学生面前尊严的面具,扯开嗓门大放悲声:“古桦―——你来了,这不是做梦吧!”他的哭声震落了我全身的疲惫。让我幸福得如怒放的花朵,抖落一瓣一瓣的花叶。他的哭声使我原谅了他在以后的岁月中对我-次又一次的无情背叛。
  若干年的一个日子,我见到了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梅城相思街发现重点古迹——相思轩》 我大叫女儿:“茹蕥——看!这是娘的娘家。”
  女儿用纤长的手指接过报纸惊奇地问我:“娘也有娘家吗?”
  女儿的话像无数只带着血腥的箭雨,射伤了我重重的心事,我已有二十多年没回娘家了,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和它相见,它的天空是我的悲撼之地,二十多年后我仍旧没有勇气和它重逢,但是它那摄人心魄的气息,却时时地向我招唤。我明白,我永远也逃不出古宅,永远也逃不脱相思轩,因为我和它是一体的。
二、艳姬格格
  艳姬格格是叔叔的小妾,也就是我的小婶婶,宁王爷没有儿子只有艳姬一个女儿。这位格格人如其名,她一身的异香,一身的绝技,中国的古琴、琵琶,西洋的钢琴她都能弹得行云流水。她画的江南山水画栩栩如生,天地要为之色变,宁王爷是被宣统帝,也就是当时的圣上逐往外蒙,路过梅城时病死的,身为督察御史的叔叔在宁王爷升天的时候日夜伺候在身边。宁王爷一时感激竟把惟一的女儿终身大事托付给叔叔。
  宁王爷死后,叔叔跪在宁王爷的灵前哀号:“宁王爷,您老放心去吧,我日后一定要把幸福全都给了小格格,我要像长辈一样疼她,又似丈夫一样爱她。”这话从叔叔嘴里飞出,真是轻如鸿毛、淡如柳絮。他这种四十多岁的浪荡公子说出的话倒给后人添了不少笑柄。从人们的嘴里我听说了那个俗不可耐的故事。人们细细传言着那场婚礼的铺排:“几里长的红毡,煌辉四射的金器银器,礼炮、列队的士兵……”种种细节充分显示了一个暴发户的粗俗举止和心迹。
  美丽的艳姬格格穿着白色的西洋婚纱,清丽的如一只白麝,虚弱的体质使那美丽平添了一点灰淡的妖媚之气。因重孝在身,得守孝三年才能同房,所以艳姬格格过门后,没有同大婶婶住在梨安堂,而是独身住进了相思轩。叔叔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出没在灯红酒绿之巷,再配上一脸的下作相,简直是死猪肚里的大肠,提起来一根,倒出来一堆。但他毕竟是官宦之后,格调还算建康。他希望这位美人能给他带来返老还童的活力与芝麻开花般的好运气。
  小婶婶的刘海儿甩鸡蛋清梳得光滑闪亮,齐齐地抿在额头。指甲二寸多长,用风仙花染得艳丽夺目,剔透得很,也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射,她的眼神、她的动作、她的姿态,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写字时如点水而过的蜻蜓那样飘逸洒脱,精致的水墨刻印笺上留下几行娴秀的行书,和舞女的身体一样美不胜收。
  小婶婶如古宅的灯塔燃烧着强烈的诱惑,她的出现使我家所有的女人被折射得黯然无光。女人是容易嫉妒、容易叫板、容易对阵的。但她们都不是艳姬格格的对手。艳姬格格闪着金锭一样华贵的光辉,她会随便把每一个女人的自尊烫伤。她的出现使古宅呈现出和平虚假现像和偷欢的气息;几位同室操戈的女人空前团结,化千戈为玉帛,大婶婶的梨安堂夜夜欢歌笑语,酒席不散、棋局不散。艳姬格格却被锁在古宅里一个幽静的小院―——相思轩,每日与她的丫头们写诗作画。她是苏绣能手,听说她绣出的牡丹曾引来翩飞的真蝴蝶。
  关于大哥与小婶婶的故事,在古宅中是一个禁忌,随着岁月的流逝,那故事日益远去,变得模糊不清。除了当事人自已,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它像星辰一样消失在白昼的光环下。古宅从不缺少血腥故事,但我希望大哥和小婶婶的爱情是纯洁的。因为大哥的体内流着和我一样的热血。大哥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他是我的亲哥哥,虽然我们年龄差距很大,大得使我们在大宅门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
  大哥在日本学习的是金融专业,回国后安排到大同银行任职。大哥没去,而是独自开起了“古桐金行”。他爱他的铺子胜过爱他自已。他曾经也热衷于文学,一生发表许多作品,其中《 南国红豆》 、《 梅城雪》 还拍了当时的文明戏。
  多年之后艳姬格格的丫头筝儿向我诉说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那天下午大哥鬼使神差地来到相思轩,艳姬格格正在画一副南方水乡画,她的一群小丫头们在花厅前摇着扇子、调着颜色。她坐在画架前花容舒展、清丽无限,当她看到目光如炬的大哥时,不由得心头一震,然后笑了笑,也许这一笑注定了他们海枯石烂。
  大哥僵立在那儿,他闻到了她的气息,不是脂粉气,也不是花香,是独有的物类般的气味,仿佛是优雅而成熟的母麝般的香气,她从身体里飘出来招唤他的声音,猛然她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小婶婶,你的这对虾须金镯子打好了。”刹那间她的脸上浮起两朵红晕、艳如桃花,手心和鼻尖出了汗,画布上的颜色不是涂得过份的饱满,而就是过份的暗淡,她的心与他的心同时呼喊:“我的神,你让我走向生命中辉煌之巅。”
  一个雨夜,雨声掩盖着大哥仓惶的足迹。他浑身发抖,雨水顺着他裤管流下来,米黄色的波斯地毯湿了一片。小婶婶掩住了嘴,看着从天而降的大哥,使劲地摇头。大哥双膝跪倒一步步朝她逼近。他把头放在她颤栗的膝头上。她把他湿漉漉的头一把抱在怀里。
  “你走吧,古桐,我是你的小婶婶,雷会轰我的!”
  “不,让我死吧,让我碎尸万段, 永世不能超生。我爱你——”
  “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呀?”
  ……这个雨夜是多么凶险又是多么快乐。他扰如抱着一片脆弱的蕉叶,这夜,他们如新生的婴儿一样在血腥中滚爬、在血腥中溶化、在血腥中升华。
  第二天,天气很好。太阳红彤彤地照着,空气清新闪亮,这个小城市的四合大院里一切照常。街头的铺子也早早地开了张,仆人们红光满面地忙碌着,丝毫闻不出偷情的气味。但是有一个事实却抹杀不掉,那就是相思轩的小婶婶与在铺子里坐着喝茶的大哥像被看不见的绳索牵扯着对方的心。这种牵扯的感觉让他们的胸口一阵阵酥软,一惊一诈、恍恍惚惚,彼此完全没有了主张,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这种心照不宣的感觉让他们决乐,生活中难道还有这样的感觉叫幸福?
三、清荷
  清荷是大哥的妻子,是古宅内一个叫香桐院的女主人,也是一个出身于染房的女儿,大哥会娶一个染房的女儿做老婆,这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隐情。当时父亲在新疆赴任,大哥的生母谷氏已去世,大哥和叔叔一起住在古宅。
  薄暮时分,琴儿走进屋里,屋里没着灯。留声机里放着温柔的外国音乐。天上的半轮月亮放出了短促的浅淡金光,迷迷朦朦地罩着坐在椅子里的清荷。
  “少奶奶,还没睡呢?”琴儿柔柔地问着。
  “嗯”
  “那我伺候您睡吧。”琴儿带着安慰与温存,一边说一边随手把灯点着。几株浓艳的烛光射在清荷忧愁的脸上。
  清荷一边洗脚一边说:“这个家的女人不在一起就互相攻击,碰在一起又和颜悦色,好像情同手足似的。怪就怪咱们太太死得早,如果在世,我们婆媳拧在一起,可以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大婶婶、二婶婶、二姨太太、三小姐、六奶奶一个个蛇蝎美人。尤其是几位小姑子故意摆出一副没教养的小姐脾气。我在古宅是孤独的,这座大宅门是我的天堂,也是我的坟墓,我恨这里的每一个人。”
  琴儿说:“是啊!尤其是三小姐,可惜她和大少爷是一母所生,从来不拿正眼看咱主仆,您哪里像她的嫂子,就连她的丫头都不如,倒是一样儿拼命巴结着那边的大太太。”
  清荷长叹一声说:“可不是呢,这些人都是一条藤上的毒瓜,属癫蛤蟆的,没事也想跳三跳。咱们以后可别没事招惹他们。琴儿撇撇嘴说:“躲还来不及,那敢去惹呀。这些人也真是的,您说说她们穿的戴的吃的,那样不是大少爷给的,就凭二老爷衙门里放的那些钱,连他自已打发利索也不错了。咱们老爷的几个钱,连姨娘们擦油抹粉也不够使。”
  清荷说:“也是的,大少爷的司机高魂老是缠着要把你娶过去。这小子倒也不错,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也是我唯一的贴心人。我想挑个日子把你收在大少爷屋里,为大少爷生一男半女……哎,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琴儿说:“大少奶奶您说吧。”
  清荷说:“你说大爷不回香桐院又不在书房。到底去哪儿了呢?是不是……”
  “大少奶奶,二老爷在衙门里不大回来,铺子里、家里都是他撑着,亲戚朋友丧婚嫁娶他都得应酬,说不定和生意上的朋友去吃夜宵去了。”
  “没有,他已经吃了晚饭。”
  清荷停了停又说:“我怕他让外边的混蛋女人勾去了。”
  “不,大少爷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人心叵测呀。
  “大少奶奶,我……我听高魂说……”
  “说什么了?你说呀?”
  琴儿的声音低低地说:“大少爷和相思轩的小姨太太好上了。”
  清荷倏地站起来,眼睛如鬼火般闪烁着,咬着牙一字一板地说“他高魂是怎么知道的?”
  琴儿的羞怯化为殆尽,大声地说:“大少爷越墙时,是高魂搬的梯子。”
  清荷的脸瞬间变得雪白,凝结的肌肉在灯光下暴露无遗,且鬃发飞乱,她抬手给了琴儿一个嘴巴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难道是个死人?”
  残星闪烁,大宅门里一片静寂,香桐院传来琴儿的哭声,细细的,揪人的心。
  清荷从来没有感到整个香桐院会是这么空,空得仿佛能容得下整座梅城。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没有一点生气。一晚上她失眠了,她没有去劝琴儿,她的脑子里总是想着小婶婶那张妖艳而宁静的狐狸脸。
  一早,清荷起来了,走过大哥的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她来到相思轩的门口,褐红的大门犹如浸透了淤血一样沉重地关闭着。她心想大哥昨夜定与小婶婶翻云覆雨,肯定会把曾经和她说过的七荤八素的话向这个女人再重复一遍。她扒在门口从门缝里寻找着。但除了屋前那片怒放的牡丹她什么都没看到,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失望的寻探。正当她离开的时候,小雨丫头不知从那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她正要去相思轩院内扫残花落叶。小雨的出现吓了她一跳,使她一下子显得很不自然。
  “大少奶奶,你有事吗?”
  “哦,没事瞎转转,小雨你起得可真早。”她说完努力掩饰自己,连忙走开了。
  以后的日子,清荷发现古宅里的女人们有着怪异的举动,她们三五成群,指指划划,鬼鬼祟祟,见她路过立即散了,她们说什么呢?这些事像一根刺,刺穿清荷的皮肤,直戳她的心尖。在家里,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观察大哥,揣摩他的心思,她发现大哥常对她视而不见,这样一个淡漠的丈夫使清荷感觉陌生而心寒,她知道大哥被那个仙不仙妖不妖的女人弄得五迷三道、冷若冰霜了。
  天快黑了,最近以来,清荷越来越怕过漫长的黑夜,她想:这几夜他真的又去相思轩了吗?清荷忽然间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觉得心被刺伤了,为了证实这个伤口,她要再做一次挣扎,她要挑明一切东西,她要掀开一切!清清爽爽,爽爽清清,明明白白地拥有,或明明白白地失去。
  吃过晚饭,她带了琴儿来到铺子里,嫁过七年了,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金光四射的金店,清荷没有想到,也没有心理准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清荷穿过金山银海的首饰柜,直奔大哥的那间单人办公室。琴儿赶忙推开门,面对的是大哥一张木木的脸,脸上木木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最后不高兴地问:“你来做什么?”
  清荷的话显得有些笨拙:“看你,看你在哪儿吃饭睡觉。”大哥木木地迈着双腿,去关了门,并且弄出很大的声音说:“还能去哪儿 ,准不会暴宿旷野的,你先回去吧。”
  “你不要夹生半吊地打哈哈,今天你回去睡定了,我们的感情已经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如果说再这样拖泥带水地活下去迟早会出事!”
  “出什么事?你不要无事生非好不好?”大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抓起茶杯喝茶,喝了几口,“呸呸”地吐出了飘浮在水面的浮茶,目光出奇地复杂,冷静的滴水成冰。可是瞳孔里放射的光线暴露出他已经彻底厌烦了眼前这个女人。也许天底下不会生育的女人都象老处女一样乏味、僵硬、不可救药。
  “我不想和你吵架,出什么事你明白不过了,你如果今天再不回屋睡觉,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清荷突然变得目光灼灼,咬牙切齿。
  这个木纳、固执、循规蹈矩、平淡无味的女人看来使出了最后的绝招。这个绝招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因为已经酝酿了许久。晚上大哥来到香桐院,清荷已经点好了香炉放下了帐慢,留声机里放出了缠绵的西洋音乐。大哥脚也没洗,草草地睡了。
  半夜清荷醒来,摸索枕边的他,已是空荡荡冷冰冰,看来这个男人已经把自己毫不留恋地推开了,推得干净又彻底。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这如泣如诉的雨声分明是她发自内心的哀怨,令人惊心动魄。男人是多么无晴,多么可耻,多么喜新厌旧?然而她知道,在她心的最深处,自己又何曾有一刻不在他的身上!他是她的,他的根实际已扎人她的身上,扎在她的生命深处,纵是他背叛了她,那曾经的血肉相连,心灵的沟通,也无法割断。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因而竟使她大放悲声,把自己的委屈和不值钱的生命在呐喊,在宣泄。
  香炉里荡起缈缈的香烟,那炉盒内放了许多香料与安魂草药,缓缓向床边漫来,与轻柔的纱帐溶为一体,墙上是一双俊美的男女相依相偎的照片。照片中女孩的脸活静端庄,是对男人不容置疑的征服。背后的布景已经发黄,朦胧而缥缈,恰如这段门第悬殊的婚姻背后所衬托的阴影。远处传来火车站的悠悠钟声,钟声将时光带得极远、极远。
  女人在寂寞时是易老的。不是有句话说:“蚕熟一时,麦熟一晌。人老一天吗。”清晨,清荷对着镜子发现自己有点老了,也是的,就是把金刚石的宝刀,在士里埋久了也要生锈,何况是一个水葱一样鲜嫩响亮的女人呢?
  琴儿过来说:“大少奶奶,几位太太等您开饭,让您快去呢?清荷长长叹了一口气,随着琴儿来到前厅。大家坐了一圈,说着奉承着大婶婶说话。大婶婶喝了酒,满面赤红,像一朵盛开的老牡丹,雪白的牙齿在笑容里绽露出来,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显出一种高贵的华丽色彩。她指了指身边说:“我们先吃了,没及等到你,坐下快吃吧”
  清荷默默地坐下,身旁的小婶婶凤眼含着一汪秋水,阴霾地盯着她,好象要彻底洞察她心中的秘密。她抬起头望着小婶婶,小婶婶鄙夷地歪歪嘴,唇边在一瞬间闪出现了浅浅的月影般狡绘的微笑。小婶婶的笑态太妩媚了,那张尖尖的狐狸脸使清荷的心一阵尖锐的刺痛,简直无法忍受,她想到永远不要看到这张讨厌的脸。片刻,小婶婶放下自己的筷子向大婶婶道了一个万福轻轻退出。清荷感觉到有一股无法抵御的阴暗力量象毒汁般渗人了她的全身,以及骨髓,随手拨下一支银钗,往桌上一刺,留下来一个针眼,她感觉就好像刺了小婶婶一下,身后的琴儿咳嗽了两声,清荷猛然清醒,好在大家都与大婶婶说话没有注意到她。她冷静下来了,不可太冲动了,一冲动就坏事。这个家的女人都有不同的靠山,而唯独自己是染房的女儿,染房的女儿是没有娘家的,纵是受了千般委屈也没处倾诉。如果有个孩子,这就好办了,女人最可悲的就是不会生育,到现在自已连一男半女都没有,总觉低人一等。背后她们不一定在议论着什么,愈是在这个时候自己愈要沉得住气,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优,这话错不了的。
  “清荷,你也喝一杯吧?”大婶婶问。
  大哥连忙说:“她哪会喝呀,您抬举她了。”
  清荷冷笑一声,拿起酒杯说:“如果说不喝,侄媳妇枉费了大婶婶对我的一片好意,我从来滴酒不沾。今日看在大婶婶疼我一场的份上,那我连喝三杯,以表谢意。”说完一扬脖子喝下一杯。不等琴儿过来斟酒,白己倒了连着又喝了两杯。
  大婶婶和几位姨太太发出一声令人心季的感叹,清荷感到心像吃奶的牛犊一样撞着肺,小肠像蛇一样,火探探直往胃里钻。大婶婶对大哥说:“古桐,把你媳妇抬回屋里睡去吧,难为她了。”
  大哥与琴儿挽着护彭荷头重脚轻地走着,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终于到了香桐院,大哥把清荷甩在床上,琴儿连忙用湿毛巾敷着。清荷泪涕齐流大吐起来。丫头们连忙用绢子去接,香桐院乱作一团。
  大哥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说:“对着那么多姨娘、姐妹、你越来越有本事儿了,竟学起了喝酒。”
  清荷呼地坐起来说:“都是被你逼的。”
  “你别总是凶狗叼住屎盆子不放,我逼你啥了?”
  “逼我啥你心里明白!”
  “咳!你这个人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了。”
  “嘁—— 我不可理喻,倒也是,哪能比得上人家大清朝的格格。”
  “你少放屁,我可不想打你。”
  “我放屁,你有本事别回香桐院,明天搬到相思轩去。”
  “好!从今后我不回香桐院,你满意了吧?”大哥说完摔门而去。清荷开始放声大嚎,她哭得天昏地暗,酣畅淋漓,也从来没有这么荡气回肠地哭过了。忽有人报:“那边的大太太来了。”只见大婶婶满脸怒气地走进来说:“矮墙浅院的,不怕自家人笑话,也不怕外人听见传闲话了,越发古家没风水了,教养出你们这般子孙。”
  清荷哭得像一朵雨打梨花。她明白苦苦压抑的几个月今日就要毁于一旦,但非此不能平心头之怨。她说:“大婶婶,侄媳心有一事,这事总不能藏着掖着,越是藏着掖着越容易露马脚。到时候还不定闹出什么丑来,望大婶婶出面料理,免受池鱼之祸。”
  大婶婶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着喝退了丫环婆子们。
  清荷说:“古桐他不是人,他背弃了我,与相思轩的小婶婶有染。”
  大婶婶飞也似地跑回梨安堂,叫来相思轩的筝儿毒打一番,得知实况后又把筝儿连夜卖到别处。她怕筝儿回去报告了小婶婶。
  大婶婶骂得痛决淋漓,骂得石破天惊:“闹一出子,谁也别想过,我也是刑部次郎的女儿,千金万金之躯,说白了也不是个善茬子,小妖精,不让她吃点苦头,一理一理的上头了。骚货,想浪男人哪里不能,非找自已的侄子。”她又叫人拿来笔砚给叔叔写信:
  夫君:
  后院失火,多将熵熵,不可救药;上下乱伦、猫鼠同眠,私情胶固,殆不可理喻。望君速归与妻齐心协办共除此患。
  妻:爱敏
  然后命人送给叔叔。
  事情仓促地出现在一个晚上。大哥刚刚从南京进货回来的第一夜,晚上推说在铺子里睡觉,半夜里如传说中的江洋大盗,飞檐走壁悄悄地翻墙而入,随后一切都在他的意想中进行。如果说一个家庭的富贵到衰败是一个漫长的转折的程式。那么我家的那一夜就成了一个特殊的转折点。
  半夜,相思轩的大门吱呀呀大开,灯笼,火把把黑夜照得通亮,大哥和小婶婶从温情脉脉的美梦中惊醒。他们听到了叔叔的声音,听到了大婶婶,清荷娘家人,姨娘们的声音。小婶婶面无人色,绝望地拔下乱发中的扁簪,大哥上去夺过扁簪说:“姬,坚强一点,不要随便走上极端,生命是宝贵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活一个算一个。”
  小婶婶说:“你走吧,能活一个算一个,所有的错误都是我的,要杀要刮让他们来吧。筝儿失踪我就觉得要出事。现在果然就出事了,也算死无遗憾了。”
  “不,我们谁都不能死,后墙有梯子,我们走吧,走出这个屋子就没事了。”
  小雨沙沙地打在雕着石榴的窗梭上,窗外闹得沸反盈天,危险就要破门而入,可是这些人却在有意地折磨这对可耻的恋人,迟迟不肯撕开这层阴暗的面纱,来享受真相大白的痛决。他们真有耐心,他们来了就要看到谜底,也是的,急什么呢?纸是确实包不住火的,眼看着纸就马上被火烧掉,但被捅破不如自我爆炸更壮观,更淋漓,更大快人心。
  屋内这对情人,都裸赤着身体,面如土色。紧紧抓着对方的手,可谓十指相扣。为他们的生死存亡倾吐着肺腑之言。他们都争夺死的权利保护心爱的人。
  最后,小婶婶坐在梳妆台前借着窗外的火光细心地打扮起来。她太美了,美人是容易自恋、容易孤僻、容易骄傲。她不忍心以蓬头鬼一样的荡妇被人揪扯,她是大清的格格,尽管她的父亲现在是被逐往外蒙的罪臣。但她血管里流着满人皇族正黄旗高贵的血液,她永远是大清的格格。
  她打扮好后又一次紧紧扑在大哥环中。大哥已经穿好衣服把床上收拾得一丝不乱。但他们又是多么想最后一次进入对方的身体。他们的空间暗无天日,漆黑一片。房门紧闭,窗帘低垂,窗外人群大声喧吵掩盖着他们的密秘。他们面对着是人生的灭顶之灾。他们没有上床,都解开衣带紧紧贴在一起。汗水,泪水和所有的液体将他们沉坠到一个幸福的境地。彼此很是知道今生今世、今世今生这是最后的一次,所以他们风调雨顺地配合着对方。
  完了,他们各自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婶婶说:“我从前门出去,把他们引开,你从后门跑吧。”
  鸡叫已是第三遍了。小雨中的人群兴致没减,火把灭了又燃,燃了又灭。忽然,门开了,饱经爱情的小婶婶如一叶含露的青草,娇小、清新、淡雅、芬芳、可人,她的仪态华贵夺人,头发丝毫不乱,像一轮健康饱满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手里捏着一条洁白的真丝手帕,手指被火把勾勒得玲珑剔透,她一步步从台阶飘然而来。我的那些婶婶、大娘、奶奶、姐姐们这时黯淡下去。脸上讥讽的笑容僵持不动。大家心里一声凉叹:“这个女人就是美!”
  这时突然有人大日叫:“有人爬上后墙!”慌乱中大哥从墙上脆生生摔了下去。在落地的刹那他听到腿骨和肋骨啪啪断裂的声音。
  以后的艳姬格格,我的小婶婶,成了人们难解的一个谜。听说叔叔大光其火,将小婶婶一枪毙了。还有人说小婶婶被叔叔光着身子扔到开水锅里活活烫死了。传言如冬天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撒在梅城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被半信半疑着。但有一个事实就是那一夜小婶婶彻底离开了我家的大宅门。
  大哥躺在床上。腿骨和肋骨摔断几根,他完全成了一个废人。叔叔找来许多接骨医生,每日为大哥治疗。可他始终没有来看过大哥一眼,铺子里暂且有大婶婶去料理。
  而我的嫂子,那个染房的小家碧玉那个名叫清荷的女人,每日做汤做水,耐心地伺候着大哥。她感到自己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出一口大气,生怕呵气吹破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她忽然间有些怜悯面前的男人了,是的!这个男人与她有过那么热烈的肌肤之亲,她也曾那么强烈地爱过他,也恨过他。现在那么浓烈的仇恨却被莫名其妙地稀释殆尽。她觉得自己以前的行为对大哥有一种难言的歉意,心想:自己太自私了。只想让自已心头没有负担,想让自己活得明白,却让丈夫如此人木三分地感受到这种伤害,人,到底该怎样活?是该活得真实呢?还是该活得这般痛苦呢?她欲哭无泪。每日她按时在屋子里惶惺作态地弹琴、作画,想尽办法引起大哥的兴致,苦不堪言的大哥被眼前这个东施效颦般的女人弄得啼笑皆非。他没有向任何人问起小婶婶,他知道叔叔不会饶她,她死了吗?
  后来大哥的腿好了以后,直冲相思轩而来。在这半年中,他的心永远留在相思轩中,留在了檀木大床上,留在了小婶婶的怀中。大家发现大哥的双眼火探探如滴血的伤口,拳头紧握得咯嘣嘣直响。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表现小婶婶的踪影。小婶婶的江南山水画已经残败,退色。画的一角聋拉下来,一丝细细的蛛丝网从画角连接到绣架上,它已经失去了任何装饰意义。绣架孤零零地立在当地,架上崩着的锦帛上一只活灵活现的大蝴蝶还缺着一只翅膀,大哥的双腿象踩着棉花轻飘飘地冲向卧室,抽纱、钢琴、灰土、莫名流窜的冷风。大哥大叫了一声:“艳姬—— ”。然后象一个婴儿一样大哭起来,他蛮横而掘强地哭着他水不再来的温馨。没人敢靠近大哥,似乎哭了许久,后来他坐到了床上,下巴无奈地歪到膝头上,手里捏着小婶婶写着《 葬花词》 的稿纸。宽大的床榻、高垂的帐子,更加缩小了大哥的身体,他瘦了,大褂显得空荡荡的,仿佛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
  开始的时候,大哥只是有点忧郁,常常坐在相思轩看着窗外的蓝天接连几个小时一言不发。铺子里的生意也不过问。一天早晨,他洗完脸后,照了照镜子就走出了家门,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任何的暗示和预兆,也没有留下一点信息和线索。他穿着平时的衣服,腿还没有好利索,两手空空地离家而去。似乎只是到附近散步或去邻居家串门。
  他到哪里去了?他给所有认识他的人们留下了个无法打开的谜,而他自己却把谜底带走了。
  春季过后,夏季到来的时候,所有试图寻找大哥的希望都已破灭,而他那失踪的消息也传扬开去。他的朋友,老师、同学、生意客户,络绎不绝地来到香桐院,陪同清荷在沉默之中追忆那些如今显得特别珍贵的往事时光。
  古桐,我的大哥,清朝末年梅城的一介才子有始无终,难免让人觉得遗憾,不完美不满足。虽然现今的才子才女像狗屎一样多,但大哥的才华在当时的梅城确实是凤毛麟角。他出走时年仅四十一岁,无儿无女,没有后人;他有过十几年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他自己的充实;他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我在南方一所大学就读的时候,收到蒙古国乌兰巴托的一封信,可惜那时正是混乱的年月,这封信没到我手里,就让校长和我要好一点的老师偷偷地烧了。事后我想可能是大哥的来信,但大哥走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大哥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呢?或许他已经在乌兰巴托定居了。推算终究是推算,大哥如雾一样消失了。六合之内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是空白。
  大哥走后的不久一个清晨,清荷来到相思轩,爬上窄窄的墙壁,捏着嗓子唱起了京戏。她的步履轻盈,腰肢柔软、而且唱腔圆润婉转,京味纯正。二寸多高的花盆底木鞋跟走在墙头上如履平地,整个身影如一个俏丽的鬼影。她唱的《 苏三起解》 真是绝了:
  苏三离了洪桐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的心好颤,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为我的三郎把话传,
  就说苏三命太短,
  来生变犬马我就当报还,
  苦哇——
  墙下,丫头老妈子呼来拥去,有的暗自垂泪,有的想笑不敢笑,装着一副可笑的哭相。这时大婶婶扶着两个小丫头子一路小跑而来。大婶婶暴露出暴戾的本性。她下令让小子们把清荷拉下来关到相思轩。七八个小子一窝蜂拥上去,扯腿的扯腿,拉腰的拉腰,把清荷从墙壁上拉下来,躺倒的梯子磕磕碰碰地拌着小子们的手脚,清荷头挺脚踢,没命地嚎叫。院门上了锁,钥匙由大婶婶收存,饭由下人们从墙壁上传桶传进。下人们看她已到了卑贱地位,便称势作贱起来,饭菜都是些不堪之物,而且冷热无常,清荷虽然是一位小家碧玉,但也从锦衣玉食中长大的金玉之体,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在相思轩滚了多少日月,开始人们还听见了她的琴声和歌唱,最后的日子她也许清醒了,不断地叫着大哥:“古桐—— ,你来看看我!来人啊,你们来看看我。”
  那声嘶力竭的凄渗呼叫在相思轩飘荡了数月,但没有人进去,更没有医生来。连送饭的下人也隔三差五地来,古宅的人们随便不靠近相思轩。一个寒冷的早上,人们想,清荷已经好几日没有叫声了。于是大婶婶下令打开相思轩,只见清荷已经死在门坎上。令人奇怪的是她竟打扮得花枝招展,没有一丝疯人的迹象。更令人奇怪的是人们原以为她在疯颤之中想的是大哥,谁知道她在纸上写的全是:母亲。在这些漫长的日月中她感到压抑、寂寞坐在窗前的桌案边,默默向窗外望着,日复一日想到的是她的母亲……
四、倾覆
  若干年后,革命使我家迅速沦为赤贫。叔叔已成伪警察被赶回了家,丫头们摇身一变比主子还要厉害十倍,谁都搞不清为啥穷人比富人吃香的道理。她们喊着血债还得血来还的口号,闹翻天也没人敢吱声。我的三姨娘被她的丫头打了一个嘴巴后含恨上吊自杀了。那时父亲已经从新疆回到梅城,并且带回了母亲,并且生下了我。他们如昔日潦倒穷困的大上海滩的自俄,被革命逐出家园的身影,一定是这个俗世中最繁华对“革命”的直观认识。沦为舞女的公主,擦皮鞋的贝勒。革命放逐了多少故事的源泉啊!
  那日是霜降,梅城白香香汤圆一般大的太阳可以做证,飘来飘去的雾可以做证,前夜小草的叶尖上与怒放的菊花瓣上就是有霜。这样的节气叔叔过了六十多个,唯独这个节气霜大,可以说秋霜肃杀。
  叔叔早晨起来正在院子里劈柴木。忽听到门前一阵清脆的马铃声,这阵铃声使叔叔感到了刺骨的疼痛。只见三驾马车上跳下二十多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他们手里拿着呼啸的鞭子雄纠纠地冲过来。带头的女人很面熟,叔叔揉了揉双眼,细细瞅了瞅还是想不起来。只见她冷笑一声,冲着叔叔的前胸踢了一脚大骂:“古蒲生,你这条老狗,你还记得我吗?”
  叔叔正要爬起来回答,她上去又是一脚.这一脚踢在脸上,刹时叔叔脸上马上印上一个紫色的鞋印,门牙沾着血沫子掉了三颗,滚落在地上。那个女人大叫着:“把他老婆拉出来。”大婶婶被揪着胳膊踹着腰,披头散发地拉了出来,她大哭着:“这还有天理吗?我是刑部次郎的女儿……”她的话还没说完,脸上早挨了几个嘴巴子。那个女人揪着大婶婶的头发里外开弓,一阵猛打,打完了冲着苍夭大笑:“你个老猪狗,还认识你姑奶奶吗?”
  大婶婶惊恐地看着她喃喃地说:“……筝儿……”
  筝儿说:“好!你还认识筝儿,告诉你我现在改名叫王建红。你害死了前清朝孤儿艳姬,今天我要为艳姬报仇了,给我吊起来。”我家的女眷与父亲束手无策。邻居和大街上的闲人如洪水般涌了进来大呼小叫。
  忽然,王建红望着大婶婶吊在房梁的手指目光灼灼,流露出无比疯狂的欣喜。原来,她看到了大婶婶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宝石如樱桃,鲜艳而芬芳四溢,照耀着灰暗肮脏的屋顶。王建红大叫着:“把她放下来,看来她对封建制度有死灰复燃的野心,把她的戒指取下来。”
  戴红袖章的蜂拥而上。但取了很久回答:“取不下来,关节已经变形。”
  王建红大叫:“拿刀来。”
  几个小伙子连忙从厨房中拿出刀来,王建红一把夺过来,冲着大婶婶的手狠命劈了下去。那把菜刀发出甜腥的血味,刀刃上沾着一片菠菜叶。人们停止了呼吸,安静得很,都在注视着她的举止。血如泉水一样喷洒。大婶婶的手指与红宝石戒指一齐滚落到地下。她的胳膊如死蛇一样软绵绵地垂下,随后她的整个身子瘫在地上。红宝石戒指,那是最后的东西,最后的记忆,最后的缅怀,最后的守望。现在红宝石和灵魂一起被筝儿挖走了。
  王建红说:“好了,把女的留下,男的带走交给人民政府。杀人偿命,我要为艳姬报仇了。”叔叔被解下来,用绳子套着脖子拉着就走。只听见:“筝儿,放了他吧。”一个老女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只见她的脸狰狞恐饰,鼓起的红肉疙瘩如突兀的火山岩。
  王建红问:“你是谁?”
  老女人回答:“我是艳姬,我还活着,你把他放了吧。”所有的人都呆了,只见叔叔低着头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仿佛正慢慢溶化成水,溶化在狼籍的青砖地上 ,变成一片水渍。
  “不,你这个怪物,你骗我,你根本不是小格格。”王建红尖着嗓子大叫。
  的确,艳姬是美丽的,而老女人是丑陋的。但她们忧郁的双跟和微微的长叹又是多么相似。老女人平静地说:“我怎样做你才能相信,放了他呢?”
  王建红说:“你如果愿意为他死,我就相信你是艳姬。”
  老女人对着众人说:“大家听见了吧.跟了我半生的丫头,原以为和我相濡以沫,今天她和我要做一笔生死交易,好!那你输定了。”说完放声大笑,眼泪在笑声中飞舞,又在短短的时间内凝结。没来得及人们回过神来,她拾起地上的菜刀向自己的脖子横去。我的叔叔泪如泉水奔涌,第二夭清晨,叔叔以一根麻绳吊死在梁上。人们说叔叔死时面色红润,双目紧闭,没有半点吊死鬼的恐怖样儿。叔叔用一个如此渗烈的结尾,他以瞬间的悲剧压轴向世人谢幕。
  多年以后,我在北方的一个小镇与王建红相遇,她告诉了我那个下午的故事,她告诉我一个老女人手指断裂的经历。但是一切都晃如星辰,在它坠落于宇宙的瞬间划出耀眼的光辉,流放于天边……
  我是在十九岁时离开相思轩的,我离开后那座白古存住美人的老屋就空下来,做了存放杂物的堆房。我的祖父在大清朝最辉煌的时候做过淮南侯,听说他曾经参于审理过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案件。他老人家活了九十一岁,去世后父亲袭了官,按礼制承爵仪降职一等,只做了一名赴新疆的一般理事。相思轩听说是为我个姑奶奶所建,她为了一名战亡的将军终生未嫁,她忠贞不二的行为,感动了圣上并赏赐白银黄金,动用工匠无数营造起精美绝伦的相思轩,那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正屋五问,三明两暗,带有明阁卧房。前廊后厦,特别是五层台阶,都雕着冷梅傲雪的图样,就是现在故宫的工艺也没有法儿和它相比,真是空前绝后。
当我带着女儿,回到梅城时泪眼环视,这就是我熟识的家。它印着全家人层层叠叠的脚印,唯有它知冷知热,牵肠挂肚,昔日的老树淡黯的灰墙,风雨飘摇的相思轩,残破不堪的梨安堂,陈迹依稀可寻,而失散的骨肉却再也收拢不起来了。沧海桑田,新桃旧符,时光茬再,世事更迭,忙然之竟又被挑破了旧伤,在门口久久地站着,画屏前走出了四哥的女儿飘泓。小婶婶.母亲的影子已经彻底淡化、隐退,我惊叹角色的转换竟会这般快捷,一别就是二十多个年头,这二十多年在异乡的风浸尘蚀,对我竟无多改变……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阿娜尔古丽,笔名,水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记者,一级编剧。作品《糖水玛娜》被中央财经大学阅读课本录用,作品翻译十多种语言,在海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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