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岁,我决定和出轨的父亲和解 | 三明治

在5月短故事学院,多多写下了自己与母亲和解,重新建立连接的故事,《妈妈对我说:“要不你学学那个女孩,先怀孕生个孩子吧。”》而上个月,她写下了父母婚姻的另一面——给过她童年许多快乐、却又将许多时间精力放在老家人身上的父亲。多多在父母的撕扯中,母亲的怨恨与愤怒中和父亲的执迷与背离中,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却依旧选择了理解和照料母亲,选择了看到父亲的枷锁和局限,去接纳他。在原生家庭的伤害与影响被频繁讨论的今日,“和解”常被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终点。然而,是否选择原谅与和解,只有受过伤害的人有权决定。这是一份来自于孩子的宽恕的爱,多多的父母是幸运的。
文|多多
编辑|恕行
31岁生日这天早晨,我收到了一些好友的祝福信息,也有母亲发来的红包。
我与相恋四年的男友小K手挽手走在海边。天气不错,微风略过,惬意温馨。但我有些心神不宁。我在等一个生日祝福。
过去的很多年里,生日当天早晨五六点钟,这条祝福就发来了。它一般都非常长,有时候会讲一些我小时候的琐事,有时候是对我的期待和祝福,有时候就是简单但经过精心构思的对仗句。这段文字最后总是:爸爸永远爱你。
但这天早晨,我睁眼时没有收到这条期待的信息;中午也没有,下午也是。我有些难过。
记得几年前刚毕业时,我违背父母意愿,没有去他们希望我去的事业单位,父亲有些生气,那一年的生日他也没有给我发信息。等到下午时,我实在忍不住问他:爸,你是不是忘了我的生日?
很快收到回复,他说: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晚上,小K用心安排了一顿生日晚餐,但我无法静心去品味色拉以及牛排的味道,而是不停地将餐盘左侧的手机滑开,点开微信的绿色图标,查看对话框里的未读信息。8点、9点、10点、11点、12点……
最终到了次日,我始终没有等到这条来自我生命最重要男人的生日祝福。
01
父亲来自一个偏远的乡村,一路过关斩将到省城读大学,后来又被分配到了事业单位,与在小城里长大的母亲结婚,过上了稳定的生活。
但是,父亲老家一双只会种地的父母、已经结婚的姐姐需要接济;几个弟弟妹妹没有稳定工作,还没有结婚成家,需要父亲张罗;最小的妹妹还没毕业,整个人生都等待父亲去安排。
除了时间与精力上的侵蚀,最可怕的是父亲经常需要承担经济上的付出。爷爷奶奶日常生活需要钱,弟弟妹妹家庭生活拮据,不定期需要向父亲拿钱周转,姐姐超生交不起交罚款会想到找父亲,最小的妹妹上学的学费以及生活费也全部都落到了父亲头上。除此之外,家族里其他人需要用钱,也会先想到有铁饭碗的父亲,这些人口中的“借”,往往是有去无还。但父亲似乎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些大大小小的求助,事无巨细地答应了下来。他就像一棵茂盛大树一样,任由无数白蚁贪婪地咬噬。
因为被老家琐事占据太多的时间精力,加之父亲身体被查出慢性病不便过于操心,母亲开始对父亲的行为有所怨言,希望他可以安心养病,并给小家更多的关注。但父亲并未停止帮扶家人。于是他们开始产生一些细微的争吵,因问题从未解决,争执逐渐升级。后来,父亲担心一些行为会让母亲不悦,索性背着母亲——比如给老家拿钱。虽然这些钱不至于让家里的生活受影响,但这让节俭的母亲非常不满与痛苦,经常会在家里掀起狂风暴雨。
就这样,我们的小家陷入了争吵的恶性循环。其实只要父亲稍微在意母亲的感受,减少对家族的付出,这条恶性循环就会被削弱甚至中止,但父亲没有。
母亲为了保护小家的利益,不得不越来越强势。面对父亲对她的伤害,她忍不住去责骂父亲以及他的家人,各种难听的词语都会用在爷爷奶奶以及小姑的身上;父亲见不得家人被骂,也会被激怒,对母亲进行人身攻击。
在这样的争吵中,我无可奈何,但又极其恐惧他们会因此分开。我只有唯一的父亲和唯一的母亲,如果他们分开,我的世界就分裂了。于是我努力听话,努力学习,努力用我自己的一己之力维系着这个家。但多年后发现,我越是维系,他们越是在一起,这个家就越不可避免地走向深渊。
有时父亲不在家,母亲会在我面前细数父亲家人的罪行,言语激烈。
对于父亲的家人,我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三十年里回乡下老家也只有三五次,见到奶奶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爷爷会在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从乡下赶来城里为我庆生,记忆里他是一位经常戴着帽子、脾气温和的乡下老人。
见得比较多的是小姑,自我有记忆起她就经常会来我家,因为父亲是她唯一的靠山。那时小姑二十岁出头,总是扎一个辫子,大眼高鼻梁,模样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相比于其他求父亲办事的亲戚,小姑向来空手而来,我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件来自她的礼物。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母亲不喜欢她,小姑喜欢贬低我,经常听到的话莫过于:“你这娃娃怎么这样?”“不好好学习,回家种土豆去。”也喜欢在我家频繁提及谁谁谁家的孩子多么优秀。因为她的莫名指责以及母亲对她的评价,我对小姑并无多少好感。这样的讨厌情绪随着她工作、结婚、生子等过程对父亲的榨取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烈。
父母两次严重的冲突都因小姑而起。
小姑婚前,父亲为了为她找工作托关系送礼花了不少钱,但没有告诉母亲。吵架时母亲情绪激动,冲到父亲面前想要打他,父亲防御性地推搡了母亲一下,她摔倒在地,头磕在了桌角。我去扶母亲的时候,看到血从她的额头滴下来,划过面颊,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还有一次,已婚的小姑让父亲投资姑父的生意,母亲强烈反对,骂小姑贪得无厌。小姑跑到我家与母亲大吵一架。剧烈冲突中,父亲对小姑的偏袒让母亲失望,她试图割腕自杀,后被救了回来,手腕上缝了歪歪扭扭的针眼,即使多年后戴着我给她买的手表,也无法完全遮盖。
于是童年起,我对父亲的家人,尤其是小姑,充满强烈、深刻的恨意。我极少与他们相见,也很少打电话给爷爷奶奶。母亲知道这些,或者这就是她要看到的效果。
但对父亲,我恨不起来。
母亲有时会在娘家人身边数落父亲,即使我在旁也不避讳,或许这些话也是想要说给我听。这些指责父亲的恶语入耳,就像尖刀一样扎向我的心脏。我会无法控制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实在忍无可忍,我就向他们大喊道:“不要再说我爸爸了。你们为什么要说我爸爸坏话?他是我爸爸!”
母亲对我激烈的反应有些不可理解。她也许觉得我应该像她一样,痛恨仇视那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
02
家里一直保留着一张我三岁生日时拍的照片。小小的我带着一顶小白帽,眉心间有一个用口红点的红点,略显羞涩地向镜头看去,微微抿嘴笑着。
我怀里抱着洋娃娃,上身穿着白色短袖,下身穿着一件略大的天蓝色短裙,裙子有些像现在常见的蛋糕裙,每一层的白边就像白色的浪花一样。这条裙子我从三岁一直穿到了七八岁,从长裙穿成了短裙,一度是我的最爱。
母亲给我讲述过这条裙子的故事。我快过三岁生日时,有天母亲带我在小城的桥边等待父亲。父亲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都在外地学习培训,这天乘坐大巴车返回家乡。三个月没有见到父亲,母亲担心我认不出他来。但看到父亲提着行李从远处缓缓走来,还没等母亲提示,我就大喊着“爸爸,爸爸”,飞奔了过去。
父亲一把抱住我,亲了又亲,紧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说这是给我买的生日礼物。母亲打开一看,是一件好看洋气的小蓝裙,当即给我穿上。
母亲询问价格,父亲纠结一番说出了一个“惊天”数字,一件小裙竟然花掉了父亲半个月的工资。父亲因此被母亲生气数落,但他们看到我穿上裙子的模样,特别开心。这件衣服也被定格在了三岁生日的纪念照上。
父亲不仅舍得为我购买昂贵的衣服,平时也会花很多心思来逗我开心。我在上幼儿园之前,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父亲下班回家。他一进家门,放下公文包,就会笑眯眯地把双手背后,让我猜他给我带了什么礼物。每次的礼物也不重样:山楂、果丹皮、果冻等等。
幼年的我,觉得父亲是一个会变出无数美味的的宝藏盒。
父亲是我那时最好的玩伴。父亲只要在家,就经常会在我的央求下与我玩捉迷藏。有一次我怎么都找不到父亲,最后打开一个大衣柜,看到他整个人收着肚腩、艰难地蜷缩在大衣柜里,略显尴尬地冲我笑笑。当然他也经常会玩得不亦乐乎,家里多是我和父亲的笑声。
父亲很少拒绝我的要求。上小学后,母亲严控我的零花钱,有时我会向父亲提出一些购买请求——买一些小本子、发饰之类的物品,父亲都会爽快地答应,但如果“不幸”被母亲看到了,我们都会被骂。有一次我向父亲索要零花钱买了一条好看的白色“珍珠”项链,喜滋滋地挂在脖子上。回家后母亲看到,一把将项链扯断。我难过哭了,父亲悄悄告诉我,回头再给我买一条,别告诉妈妈。
虽然母亲也爱我,但她完全被生活琐事和工作所吞噬,留给我的多是冷漠的表情。有时候,事情做得不顺意,或者我说了让母亲不开心的话,母亲就会打我。但如果父亲在,我就会没有那么害怕。父亲总是会走来拉我,或者替我向母亲说好话。在父亲这里,没有大声训斥,以及因小事做不好而落在身上雨点一样的巴掌,多的是宠爱和包容。童年的我更亲近父亲。
上小学的时候,有天父亲下班被邻居家的大黄狗咬了一口,小腿处的伤口处鲜血直流。父亲没有去找邻居理论,回家后找了碘酒擦拭消毒,觉得没有大碍,就没有去打狂犬疫苗。
这成为了我童年里的最大梦魇。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总是会频繁看到有关人们被狗咬之后得了狂犬病去世的报道。这些报告总是会在报纸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钻出,扎入我的眼睛。我经常会计算父亲被大黄咬伤过去了多长时间,是不是已经过了最长潜伏期,算着算着已是泪流满面。
有时候我做梦也会梦到父亲得了狂犬病,痛哭到醒来,央求父亲去补打狂犬疫苗,父亲这时也会非常心疼与懊悔。
童年时代的我就知道,我很爱父亲,也极其害怕失去他。
成年后,我偶然得知母亲曾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再度怀孕,与父亲商议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父亲的家族非常传统落后,在他成长的那个小山村里,几乎每个人都有生儿子的执念。
可能是因为没有人帮忙带孩子,也可能是父亲过于爱我,他沉默之后说:“有女儿就够了。”
03
高考那年,父亲之前的慢性疾病恶化至晚期,家里卖掉了房子给父亲做手术。持续了30多个小时的手术非常成功,但手术以及术后50天左右的ICU病房住院经历,让我们家即使是卖了房子也力不从心。
这时父亲的兄弟姐妹在他的帮助下,陆续来到城市找到了可以谋生的工作,不用再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不光帮他们解决了超生的罚款问题,还解决了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的上学问题;尤其是小姑,父亲最终给她安排了一份得体的工作,以及一门不错的亲事。她在小城结婚生子,日子越过越好。
这些生活日益幸福起来的兄弟姐妹们为病重的父亲凑了些钱,但过程一波三折。期间小姑因担心她的“出资”可能因父亲病重不治“打水漂”,还劝父亲放弃治疗,但被其他家人训斥。
父亲经过三次大手术,长达一年的住院,终于恢复了。我也在极大的压力下,考上了一所好大学。父亲生病的这一年,是我们一家三口最为和谐的一年。我以为父母的婚姻,在经历这么多磨难之后,终于要走上正轨,两人可以携手伴老。
但我错了,母亲与父亲以及父亲家人的矛盾,是隐藏在皮肤下的毒疮,只要轻轻一碰,毒疮就有可能溃烂,散发毒性,让这个家庭瓦解。
之后,父母又数次爆发矛盾。父亲拖着没有痊愈的身体操心小姑的家事,母亲无法忍受父亲无止境的付出而破口大骂,而父亲听到母亲的话语,再加上老家家人的煽风点火,说父亲生病是因为母亲“克夫”,竟然听了进去。他们的关系再次渐行渐远。
大学期间,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出轨了,出轨对象是小区的一个邻居。
当母亲想要继续讲述出轨细节的时候,我又回到了小时候听到母亲细数父亲罪行时百爪挠心的状态。我不愿意听到这些,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这些。我甚至有些埋怨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要让我认清父亲的“真面目”吗?她可以发现父亲的真面目,并厉声骂他不是东西,但我无法改变我和父亲的血缘关系啊。
然而面对以泪洗面的母亲,我不能多说什么。
父亲选择了出轨,也许是厌倦了家里的火药味,也许是以此报复母亲。据说他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找到了片刻安宁,那个女人不会因父亲老家的事情吵得天翻地覆。有一次父亲亲口对我说:“她从来不会让我生气。”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有种误食苍蝇般的厌恶。
离婚后,母亲有些抑郁的状态让我异常担忧。她经常向我控诉父亲,不仅会一次次提到早些年自己的付出,还会痛斥父亲的欺骗以及背叛,夹杂着言语上的责骂和评判:“你爸真不是个好东西。”“你爸是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你以后千万不要找这样的男人。”
在母亲负面言语的浸染下,我越来越讨厌父亲,逐渐发展为憎恶,开始对父亲不理不睬,不回他的信息,不给他打电话,偶尔接到父亲的电话也会厌恶地想要挂掉。
我与母亲成为了盟友,一起嘲笑父亲的缺点,一起细数父亲犯下的“罪行”,我们一起商议他如果再次回来,应该如何赶他离开,商量是不是要换掉家里的门锁,如何卖掉房子而不要让他拿到一分钱。
我的态度似乎可以让母亲有少许欣慰。但我也早已忘记,我开始把那个曾经最爱的男人,当成了我生命里的最大敌人。
之后,我与父亲少有的见面都充斥着火药味。研究生期间某个寒假回家,他到火车站接我,但路上我几乎没有说话,似乎车里的父亲只是陌生人。父亲小心翼翼提起一两个话题,我也是随意应对着。其中一件小事激发了我,我冲他大吼大叫,说他不负责任。父亲也第一次激动地向我控诉,说我永远站在母亲那边,从来不理解他。父亲越来越大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夹杂着痛苦甚至一丝哭腔,开车的方向也细微地扭曲着。那好像是父亲第一次这样对我说话。
后来因为一些琐事,我与母亲发生争执后冷战。父亲得知后,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你不要让你妈失望,你要知道,你是你妈唯一的希望。
我走在路上,看到父亲的这条信息,感觉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里都在冒火。
我是母亲唯一的希望?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太让她失望了,让她伤心,才让她把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我身上,让我承受这些我不该承受的压力。你要是多花点心思在家里,在母亲身上,这个家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现在倒好,你一句话把所有的事情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母亲生气还来怪罪我。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终究没有把这些话在微信对话框中发送出去,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我最后还是将它们逐字删除。但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我想把新买的手机使劲儿摔倒地上,摔成稀巴烂,才能发泄我此刻的愤怒以及恨意。我恨发信息的这个男人,恨他没有担当,恨他被他的原生家庭牵着鼻子走,恨他让自己的妻子女儿陷入痛苦,恨他现在用一句轻飘飘的“你是你妈唯一的希望”,撇清自己的责任。
我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无法站稳,于是在路边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就像过去母亲被桌角磕破的额头上的血,一滴滴地落下来。
我想,我一定不要找父亲这样的男人结婚。
04
后来我遇到了小K。
他确实与父亲完全不同,性格温和,原生家庭小康、关系简单。我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开心的。我曾安排小K与父母见过一两次。父亲对小K很满意,但他不满意的是,我迟迟没有结婚,这让他有些着急。我没有理睬父亲的情绪,心里还有种报复的快感。
有一次,父亲给我发来一句话:我觉得小K挺好的,可以结婚,人家家里没有那么多事情,咱家家里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我仔细揣摩着父亲的话,第一次察觉到他的无奈,也是第一次开始觉得有些理解他。父亲家里兄弟姐妹六人,大家族里也有几十号人,实在有太多事情。但父亲似乎无可选择,如果他不去管这些事情,这些家人该怎么办呢?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任何倚靠。他不帮谁会帮他们呢?
关于父亲的童年,他没有说起过太多,只是偶尔提及他不喜欢吃土豆,因为小时候家里每天都吃土豆。家里买不起肉以及其他蔬菜,自家地里种着非常多的土豆,它们就是父亲和家人每天赖以生存的食物。当时也没有我们现在高级的吃法——醋溜土豆丝、青椒土豆丝,只是将土豆煮熟了就着稀饭吃,唯一目的就是吃饱。偶尔过年过节,才会制作稍微丰富一些的烩菜,除了土豆还会加一些其他蔬菜以及少许肉,这就是他们的人间美味。
小时候爷爷奶奶家里孩子多,吃不饱,衣服也不够穿。父亲说他脚上的布鞋永远都是破的,露着脚趾,冬天可能仍要穿着破鞋出门上学。衣服都是又破又旧缝缝补补继续穿,只要是完整的、天冷的时候不被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因为家境贫寒,爷爷奶奶无力让所有孩子读书上学,大姑早早辍学,20岁不到就出嫁。本来性格温和的大姑模样也好看,但因为家里穷,最后嫁给了一户口碑不太好的人家,婚后生活并不幸福。
父亲从小学习成绩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铁了心要考出去,离开这个穷山沟沟。他用无数个第一名过关斩将,一路从村里的小学,读到镇上的初中,到镇上的高中,再到省城的大学。我无法想象他经历过哪些艰辛,也只是偶尔听父亲笑着提及中学及大学时代的省钱大法——他是如何以极低的生活费吃饱肚子。
父亲似乎是憋着一股劲儿,在艰难的成长环境下做到这一切的。而这股劲儿,也许是执意要打破他出生起就有的那个沉重枷锁的决心。
在他小时候,这个枷锁大概就是贫穷。这个枷锁让人们对它臣服,甘心日复一日的劳作,不敢对生活和未来做太多的奢望。父亲不愿同父辈一样一辈子在乡村受苦,于是靠自己的一己之力杀出一条血路。当他最终获得公务员的工作,与城里的姑娘结婚,他成功打破了自己身上的枷锁,也想要帮助家人摆脱这个让人生畏的枷锁,让他们也走出来。
父亲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靠山,是山沟沟与外界稍少有的连接,如果没有父亲的帮助,他们或许只能默默叹息,蜷缩在枷锁中,继续被命运安排。
父亲小的时候背负着贫穷的枷锁,长大后背负着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枷锁。为此,他不惜牺牲了自己小家庭的幸福。
看到父亲的信息,我开始有些同情父亲。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选择自己降生的地点,无法选择自己有什么样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的数量。但他接受了家族“事情多”的现实,把这些都扛到了自己的肩头,努力付出一切去帮助他们,也没有做过多的抱怨。
我突然觉得站在父亲的角度,他做得似乎并没有错;母亲为小家庭付出太多,她也没有错。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父母二人结合的错误?
也许是枷锁的错误。
05
前年家里装修,父亲曾来帮忙一段时间,后来母亲给我讲述了装修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情。
有一天父亲给爷爷奶奶打电话,发生了很大的冲突。母亲在对话中听出了吵架的缘由。原来是爷爷奶奶家里有一块珍藏的玉石,这块玉石来历不明,但奶奶一直把它当作传家宝看待,用数层红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放在箱子的底部。
父亲有了公务员的工作后,耗费精力财力把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安顿好,也在小城里为爷爷奶奶买了商品房,将他们接来住,方便他们看病生活,也方便照料。奶奶看到父亲这些年做的这一切,曾多次对父亲说,这块玉石她要在我结婚的时候送给我。
但那天谈话间父亲得知,奶奶把这块玉石给了叔父的儿子,我的堂弟。
父亲得知后立刻情绪失控,厉声问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一字一顿的质问中,他细数着这些年里对家族做的贡献以及牺牲。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掀破房顶。
说到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失声痛哭。
母亲在描述这件事的时候带着一丝嘲笑的表情,还学着父亲打电话的口吻和语气,以及描述他最后蹲在地上哭泣的样子。
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里被一块石头,或者就是这块玉石堵着,强忍着眼泪。我找了个借口出门透气,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完全不知道玉石的事情,而且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在意这块玉。但父亲在意啊。在他心里,这可不是一块简单的玉石,而是一份来自整个家族的认可,对他五十多年来的拼命努力、改变自身命运以及改变全家人命运的认可。
没有他,大家可能还像其他邻居一样窝在那个山沟沟里继续艰难劳作;没有他,大概率是没有整个全家的今天。而这块玉石就像一个沉甸甸的奖杯一样,应诺要颁发给父亲,作为给他的认可与奖励。结果,奖杯被奶奶拱手给了别人,而最重要的原因,父亲大概也知道,因为他没有儿子。
父亲的努力,最终败给了他家人思想上“生儿传后”的枷锁。
我笑不出来。我好像看到了我那接近60岁、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样痛苦抽泣的父亲。他头上是用染发膏极力维护的黑发,一直驼着的背现在更加弯曲了。他抽泣时整个身躯上下伏动着,显得孤助无援又痛心疾首。
在他几十年的人生中,他为了家族伤害了妻子,婚姻不幸福,最爱的女儿在成年后憎恶他离他而去,自己帮扶的家族也没有认可他。
我想起来,有次父亲催我结婚,我用激烈的语言回应,他没有说话。紧接着我手机上收到了不少保险订单通知,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可能是觉得老年无法依靠女儿和其他人,只有购买保险自保,而我是紧急联系人以及保险继承人。
我还想起来,母亲一直不让我告诉父亲我的真实收入,而让他退休后还在找工作,并将部分退休金转给我还房贷。母亲说,如果不把钱花给我,他不知道要把钱花给谁了。但父亲自己也需要钱花,也需要养老啊。
天呐,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可是他的女儿,他最爱的女儿,他唯一的女儿啊。
我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好想回到父亲打电话的那个时刻,走过去拥抱他,拥抱这个带着枷锁出生,极力打破枷锁,改变了不少家人的命运,最终却一无所获的男人。
06
年初的一天,我与一位离婚的女性朋友喝下午茶,她聊到七岁的女儿从前夫家回来,提起爸爸说到妈妈的一些不好。朋友听到后火冒三丈,将前夫出轨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还让女儿记住谁是最坏的人。朋友说,女儿听完,“哇”的一声哭了,哭了很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端起咖啡送到嘴边,却发现嘴唇在颤抖。我想对朋友说,你不该这样,不能在孩子心里埋下恨意,要不然她会成长得非常拧巴。但我忍住了,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教别人怎么教育孩子。然而我特别想抱抱她的女儿,她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我。
玉石事件后,我发觉我对父亲的埋怨其实多是来自母亲言语与情绪的传达。她反复细数的那些事、引发的情绪在我幼小、不那么坚固的心上生根发芽,逐渐让我心生恨意。
但事实是,父亲其实从未直接伤害过我——他几乎没有骂过我,也没有打过我。他愿意给我买好看的衣服,买我喜欢的零食,陪我玩耍,会为我学会的小技能和不错的学习成绩骄傲。我曾经能明晰地感觉到父亲对我的爱。
我想到这些年对父亲的冷漠与怨恨。这种疏离可能让他痛苦,这种痛苦也许大过婚姻不幸福,即使一个“从不让他生气”的女人也无法弥补。
我又回忆起小时候与父亲之间那一件件开心的小事,记忆里好像还有我咯咯咯的笑声。我开始泪流不止。我发现,从内心深处,我非常爱这个男人,我不希望我们是敌人的关系,我希望自己能让他开心,就像小时候他用力让我开心一样,我不希望为了母亲继续去惩罚他,让他痛苦不堪,坠向深渊。
爷爷奶奶没有给父亲“颁发”玉石,父亲的兄弟姐妹也有自己的生活,无力给父亲更多的关注。父亲后来又与那个女人离了婚,独自一人生活。现在,如果我不接纳他,给他关心和陪伴,他该是有多孤独?如果我不去理解他,这定会成为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和痛苦。
其实,我完全可以既关心母亲,又在意父亲,即使他们彼此仇恨。这并不意味着对另一方的背叛。
想到这一点,我突然释然了,对父母,对自己都是。
07
生日后一个多月就是父亲节。
我想起了10多年前父亲大病初愈后的第一个母亲节,我给母亲买了一束花。父亲看了开玩笑问我,为什么妈妈有花,我没有?我笑着说,这是母亲节,又不是父亲节。
父亲上网确认了父亲节的日期,对我说:“我知道父亲节是什么时候了,我记住了哦。”我哈哈大笑,觉得父亲像个吃醋的小孩一样,嫉妒我给母亲的花。但那年父亲节,我因沉浸在高考后的喜悦中,忘记给父亲送礼物了。父亲也许有些失落。
今年父亲节前一天,我鬼使神差翻出了我存在电脑里的一个叫作“老照片”的照片夹,里面都是我翻拍的老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两岁生日时父亲所拍。当时父亲为了记录我的成长,扛着母亲乱花钱的训斥,购得一台胶片相机。
我生日那天,他在他精心养的杰作“倒挂金钟”旁放了一个小凳子,铺上小毯,把我放在凳子上。我现在甚至储存着拍照瞬间的记忆。
我左侧的倒挂金钟开满了深粉色的花朵,重重地垂下来。幼小的我觉得好奇,忍不住用手去摸花朵。父亲喊着我的小名说,看爸爸,笑一个,笑一个。我左手捏着花朵,嘴巴大大咧开,看向我最爱的父亲。他咔嚓一声,时间定格。
这张照片,让我再次泪流满面。
我决定主动与父亲和解。
08
父亲节那天,我很早就醒了。
我想我的父亲会不会像多年前那样,等待我的父亲节礼物?或者又会像我等待他的生日祝福一样,等待我的父亲节祝福?或者他什么都没有等待,心里空空落落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主动与父亲说过话了,但我决定和解就从父亲节这天开始。我思来想去,不知道发些什么话才不会突兀,打出的字又被我反复删掉。
最后我索性直接发了一个188的红包。88这个数字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含义,从我有手机起,父亲的手机号就以“88”这个数字存储,因为与“爸爸”的读音一样,这也是我心里与父亲的小秘密。
我在红包封面写上“爸,父亲节快乐!”
两分钟之后,我收到了父亲的回复:
“谢谢女儿!”

作者后记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书写父亲的时候,我一直无法停止哭泣。我坐在全是顾客的咖啡店里抽泣,擦眼泪的纸巾用掉一张又一张,最后索性戴上了口罩,试图遮住满脸的泪痕。

为什么写母亲的时候那般冷静,写父亲的时候却有这么大的情绪?写完之后我理解了,我对父亲的爱,被近些年来的冷漠和疏离所掩盖了,但这并不是我内心深处想要的结果。回忆往事,我发现我的父亲很爱我,虽然他在婚姻中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但这些错并不至于让我去惩罚他。我觉得我错怪了父亲,这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才意识到的。这也是我无法停止哭泣的原因。

再次感谢这次书写,让我重新审视我与父亲的关系,也重新审视自己。我对自己的了解又多了一些,在我31岁的时候。谢谢恕行老师的悉心指导,谢谢一起写作的小伙伴间的相互鼓励。我想我会继续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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