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康宁：何妨吟啸且徐行 / 轩诚清读（第1613期）
轩诚小语：
常读康宁先生的文字，就想写点什么，提起笔来，脑子里首先就冒出一句大家挂在口边常说的话：文如其人。康宁世代生长在八百里秦川之上，相貌、性格俱为典型的亲人、秦貌，用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生楞朾（ceng音）倔。当我真正动笔时，冒出的又成了另外四个字：正大康宁。
文：张康宁
赏析：梁轩诚
我在咸阳农村沣河边长大，打小就抱柴禾烧炕，劈柴禾烧锅，家境清苦却一家其乐融融。初中时候听大人说，幸福人生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也不太理解，只知道个大概，是农村人期望的完美人生！那时候家里五口人总共也就五亩多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为了日子过得好点，勤劳的父母还承包了邻村的几亩盐碱地。家里日子紧巴就省点钱不雇麦客，于是全家齐上阵去割麦掰玉米。母亲常说中午十二点左右，太阳正热，麦秆晒得发脆，此时下镰刀省力好割。当父母挥汗如雨边割边擦汗的时候，我们弟兄俩发现麦芒麦秆刷到手臂常常刮出血印子，出汗后皮肤蛰得难受，就说晚上凉快我俩会割得快，于是父母笑笑让我们先回去歇着。等到晚上月亮亮亮地挂在天边，我们拿起镰刀冲向麦地的时候，才发现白天脆生生的麦秆已经变得皮实了很多，天是不热了，但是割起来费力而且速度很慢。这时候父母仍然笑笑，继续陪伴我们割了一个通宵，那时候暗自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还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肯定不是农民说的话，城里人多自在，穿得干干净净，在工厂上班拿工资，我得逃离农村。
(一)
我终于在初中多念一年高中复读一年后，“意外”的上了大学。说意外，是第一年高考败北不服输，我本驽钝，复读的一年虽然非常努力，但是成绩忽上忽下，尽力考完后也没有多少胜算。回去后天天和父母在地里劳作，成绩出来后也忐忑不敢去看，那时候是先填报志愿再出成绩。有一天，弟弟从学校回来去村东头地里，我与母亲正在锄地，弟弟说，哥，没考上。我虽努力控制自己，但是也很木然或者说底气不足的说，没考上就没考上。旋即，弟弟忍不住喜笑颜开的说，你咋没报个复旦大学呢，奥，原来我过了重点线一百多分。我扔了锄头忍不住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终于可以离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了！
也许你会说，农村多好啊，那是现在，你没有在那时的农村呆过，你没有受过那种苦，不只是体力上的，更是一种处在社会最底层，从精神层面上的忍辱前行。当父母拉着几百斤重、载满水萝卜的三轮车从村东头穿过村庄到村西头，我深一脚浅一脚赤脚踩在泥泞里气喘吁吁推车的时候，村里一些人端坐房前，品着酽茶阴阳怪气地数落我父母傻乎乎的还在供我们读书的时候（那时候厌学成风，唯有我的父母执着的辛苦劳作让我们读书），我真的想有一天能够逃离这里，用我遥想的荣归故里去狠狠还击！
但是，我有什么未来，我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那时我只是一个孜孜以求的寒门学子而已！初中读先生的文章，弱不禁风的小姐流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流的是臭汗？高中语文老师说，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我非常不理解，扩大阅读范围广泛涉猎，但是我也只是进入书里，而由于社会经验贫乏，做不到跳出书外再次去理解书中涵义。我时常诵读、沉浸于简爱与罗切斯特的那段经典对话：“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她和你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我贫穷，相貌平平就没有感情吗?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会让你难于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于离开你一样。可上帝没有这样安排。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你我走过坟墓，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那是我心里的爱情，那时候我未谙世事，浑身的荷尔蒙让我额头脸上长满了青春痘，我天不怕地不怕蹬三轮拉上我的被褥与父亲去大学报到。
大学四年不温不火，虽忝为班长，但在各地佼佼者前我成绩平平，但一些事至今还印刻在脑海。96年3月21日中韩足球赛，中方输球后热情的球迷们狂呼着，愤而将热水瓶从楼上扔下去，将床单点燃往楼下抛火球，我虽是伪球迷，却因为作为班长没有尽职尽责地“供出宿舍哪个挑的头”而被学校叫去受处分；我因为穿皮鞋上体育课被老师“抓典型”要求重修：老师让我游过25米长的游泳池算及格，可我是旱鸭子不敢游，老师说，你瓜的，走过来都算数，我捏住鼻子在众人哄堂大笑中从水里走过去终于过关！
我学习不如人，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幸得经高人点拨，剑走偏锋。现在还记得，师兄小泰，当时坐在下铺舍友的床边拉住我的手跟我说，我看你文字功底不错（刚开学不知深浅的给系报投了篇稿子)，现在大家都在同台竞技，你要多练习多写，多投稿，争取在这方面有个大的进步。那时候我虽然是农村来的愣头青，但是面对厕所的白瓷片比我家还多的这所高等学府，心里还是怯懦懦的，为人处世充满自卑和不自信。在他的鼓励下，我大学四年最值得骄傲的是，没事就去图书馆看书，甚至看遍了整个期刊室的小说和图书。无数个夜晚，我把灵性的同学们用于谈恋爱的时间花费在图书馆。在图书馆没注意到漂亮的小姐姐，但书中自有颜如玉，学习上，生活中的每一次不开心和小挫折，都能被书中的内容所化解。我庆幸能有书籍相伴，也时常以读书作为自己的爱好。
小时候，家里的小人书或者走亲戚看到的书籍，我都爱不释手地去阅读，反正看不懂也没关系，囫囵吞枣慢慢总会明白些。后来，父亲吆着家里的骡子去城里拉大粪，我骑坐在两节用汽油桶焊成的车子上摇摇晃晃的读完了《岳飞传》，时隔40年我还清晰地记得书中的插图和情节。父亲给学校烧锅炉，锅炉房旮旯拐角有个简陋小窝，我躺在床铺上看书着了迷，以至于铝暖壶把腿烫了泡也没觉察到。
初中开始偏科，喜欢文科，学习之余爱看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席慕蓉汪国真，逮住谁的书都看。我在厦子房土炕被窝里看书，怕被母亲逮住，母亲咳嗽着督促我睡觉时候装睡着，母亲离开后爬被窝打手电看天龙八部等情形恍如昨日……高中时课程紧，但为了语文考试填空题那几句诗词拿到满分（我们那一年考的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我每天强迫自己早晚背诵一首古诗词或者名句名篇。于是寒风里，路灯下，学校旁潺潺流水的地畔边，就留下我那野兽般的关中话的诵读声。
我想自己之所以喜欢读书，可能也就是那时候播下的种子慢慢发了芽。朋友有一天问，你读那么多书，记得住吗？到底有什么用？记得知乎上有人问：“我读过很多书，但是大部分后来都忘记了，那读书的意义是什么？”有一个回答非常贴切绝妙“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吃过很多食物，现在已经记不起吃过什么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长成了我的骨头和肉。”读书对我的改变也是如此，因为喜欢读书，时间久了，就有点想法，就想找个地方一吐为快，因为不是靠文字谋生，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相对超脱，有感觉了就信马由缰，在敲击键盘的过程中享受那种恣肆汪洋的快感，在网络的世界里遨游。而且自己也定下规矩，不谈政治，只论风月，这样网络于我，更像是纷繁政务之余的一个调剂，父辈在田里挥汗如雨，我在网络世界用文字宣泄，在这一块心田净土的自留地里记下自己成长的轨迹，而不是人云亦云混迹于芸芸众生中蹉跎岁月、随波逐流。
学校毕业后参加工作，按部就班的苟且于西安，一成不变的重复着前有车后有辙的生活轨迹。不管是蹬“二八大驴”奔波于单位和破败的一室蜗居，还是捉襟见肘在城墙根晚市里为省钱与小商贩讨价还价，遑论在西仓档子中享受赶集的快慰，生活的琐碎挫去了我的锐气，但是却没有磨灭我对文字的那份热爱与执着。读书，依然是疗治僵化思维和支撑我麻木生活的灵丹妙药，但是，的确因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数次提起笔又放下。
直到有一天误打误撞加入到秦岭户外徒步大军中，父亲山秦岭以其博大宽广的胸怀接纳了我的狭隘执拗，又以其如诗如画的大美山水打开我的心结。使得我在强健身体的同时，找到了心情寄托。我如同误入逼仄歧途的旅者，在转角看到希望，点燃了我内心对于生活的热爱，激发了我重新燃起生活的激情。每周都盼周末快点来可以去爬山，然后腿脚不知疲倦的穿行于山林之间，极致之时，我自己形容“腿在地狱、身在炼狱、眼在天堂、心在飞翔”。每每归来，掩抑不住兴奋之情，遂乘兴甚至当晚拖着疲倦的身体在电脑上即兴记下当天的所见所闻所思。尽管如今看来文字简单直白，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遂强迫自己不能停笔，索性将每一天的见闻以及对于一些实事的看法也用文字记录下来。加上自己慢慢喜欢上拍照，就五花八门洋洋洒洒在博客上如春蚕吐丝般结了一个茧子，后来有了微信，更是人来疯般率性而为，用文字和图片记录所见所闻。最初没有想到结集，就是想治自己的懒病，督促自己莫要人云亦云，也更想把自己对于一些事情的看法忠实的记下来，慢慢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了。
虽然生活的平凡和工作的循规并没有让我这个文学老青年失去对读书和文字的热忱，但岁月在让自己变得所谓成熟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纯真的东西。所以思索和下笔前收敛了很多，以前是那种倚马可待的轻狂，现在则在几次叹息后拿起笔又放下，唯恐文字磕碰了别人，唯恐自己率性而为的思索被人对号入座拿来吊打，唯恐让人透过文字的外延揣测到共鸣的另一端。于是我常常形容自己是黑河的石头，上游棱角分明沿流而下，一路碰撞冲刷挤兑慢慢变成了一块总体椭圆，但是表面坑坑洼洼，那是岁月洗礼后的磨痕。于是再体会君子温润如玉，就有了诸多感慨，棱角锋利不但容易误伤别人，偶尔也会自残。所以圆形就好，既可以掌握其中，太冷不行，太热不行，不冷不热刚好，而且温度和润泽度都好，你说这样的人，这样的玉谁不喜欢！
于是不仅避免自己重蹈愤青之列，更对镜梳妆唯恐自己成为中年油腻男。体现在文字上，于是更加注重对景物等自然的客观忠实记述，而少了很多毒舌般的自慰和梦呓！那时候不到四十，于是每当岁末年初，就慢慢注意去反思和回顾过去一年的所得所失，其实现在想起来，就不自觉的进入了所谓的中年。不管你自己信不信，愿意不愿意，狗日的中年还是猝不及防的来了，标志就是自己慢慢喜欢上独处、思考和回忆。
（三）
时光的沙漏，总在仔细端详中无可奈何的一点点流逝。从对镜拔掉几根白发到两鬓斑白渐生，叹息失去了那份耐心，也不再矫情。也总是在二十年后的轮回中将人生坐标定位在依稀的起点。74年出生，94年上大学，98年大学毕业下县镇挂职锻炼，20年后的2018年，我再次打起背包，下到双井村担任第一书记。可以说下到最基层，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在村子的一年多，以群众为师，向基层学习，与干部群众朝夕相处，吃百家饭串百家门，双井的田间地头留下我的笑声和身影，我赤脚走在田埂，一身汗一脚泥，感觉又回到生养我的田地里。
这次是离乡背井30余年后的再一次回归，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我的心更加平静和赤诚，没有任何一次像这次，让我觉得我的心与土地和人民群众是如此贴近。重回土地，在鸟叫声里醒来，鸡犬相闻袅袅炊烟，快节奏的都市生活，紧张高压的工作，邻里之间的禁锢，人与人之间的的隔膜，似乎都在我离我远去。让我再次平稳踏实着陆，所以倍加珍惜这段生活，我感恩四季更迭的馈赠，我讴歌山水之美的遇见，我怀恋父老乡亲那一句句朴素暖人的话语，于是用文字记录下那些山水画卷，描述出曾经的欢歌笑语，千年古树、神奇洞阳宫、大美油菜花海，还有让人自觉吞咽唾沫的面皮菜豆腐，时隔半年，如今想起依然令人饶舌回味。
这一年，我以笔当歌，尽情舒畅，一手抓脱贫攻坚，一手抓产业发展。扎根村子，殚精竭虑成为村子脱贫攻坚和产业发展的亲历者、见证者、推动者。夜晚繁星满天，我独坐田埂仰望苍穹，清晨百鸟齐鸣，我倚窗而读，在夜深人静的周末挑灯夜读，人生的几十年间，从没像那段时光让人感觉踏实和快慰。读书思考写文字，成了充实繁忙之余最好的佐料与馈赠。我的心静得出奇，常常在香甜的梦中，被皎洁月光下一拢垅一畦畦稻田里悦耳的蛙鸣唤醒。去看房前屋后朱鹮比翼齐飞，还有随地势起伏，掩映在绿波拂动中的一嘟嘟一累累金黄的柑橘。如今偶然看到那时的文字，想起那人那事，往事如烟，洇湿了记忆，复活了欢乐，撩起了对那段如金岁月的无限感怀。
与别的同龄人相比，我的生活能力很差。人家有的男的会这会那，我吃穿都不讲究，活很粗糙，至今在家连个灯都不会接。有的人条理性很强，我却常常信笔写完随手就丢，没有很好的计划，感觉像丢蛋鸡。在我最痴迷户外的时候，阴差阳错没能走过七日鳌山穿越太白这一陕西户外强驴之旅。我曾经想出一本游记，兄长说，没有走过鳌太，这是你户外之旅的败笔，我就此打住了。后来等到装备、时间等一切就绪的时候，身体却不像当年那么争气，而心里也发憷，于是错过了最好的机遇。
每次遇到朋友提议说你什么时候把那些文字结集出了，自己总是当做善意的鼓励，总是想着等我退休了再说。朋友建议我拍照去参加个什么比赛，我也说是自娱其乐，见不得真。我有一天仔细想了想，这并不是自己过分谦虚，而是一种本能恐慌。就如同一个孩子，平时有说有笑在熟人跟前人来疯，一遇到正式场合要即席演讲或者提问发言，就脸红脖子粗心跳加速，手发抖嘴巴结巴思绪大乱。这次也是一样，真正说到出一个集子将过去二十年做个小结的时候，翻看着以前甚至大学时代稚嫩的文字，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怕遭人笑话，恐惹人非议，而且自己写东西很随意，有时候一逗到底更是不讲语法，怕公开出版贻笑大方，误人子弟。
人生的精彩，就在于在你徘徊不定的时候，总是能遇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庚子春，荆楚大疫，染者数万众，我亦职业使然，抽调指挥部集中办公。挚兄轩诚，一方面作诗激励我全身心投入抗疫，一方面与石岗老师抛来橄榄枝说将几个文友的作品结集出版。我实在难以抽出时间，幸得李战民老师不嫌弃，承担了旧稿的编纂校对整理，又鼓励我写一篇自序，让众友对此书来龙去脉有个梗概印象。于是旧疤新揭就有了这篇文字，此为记。
晚上回家，窗头两株红叶李，从拇指粗到如今枝繁叶茂粗过小臂，也仅十年有余。满树繁花，随风摇曳带来一室馨香，透过纱窗，点点粉白相间，一簇簇一朵朵随风洒落，鳞次栉比的高楼间隙，超级月亮高悬天边，似乎的宣示着季节的馈赠与岁月静好。一个戴口罩的孩童在树下借月光拍球，一个着汉服的女子迈着碎步穿过落英缤纷的花瓣雨，楼上传来画外音，“你我暮年，闲坐庭院，云卷云舒听雨声，星密星稀赏月影，花开花落忆江南，你话往时，我画往事。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这是衣食丰足的城里人的愿望，画风更像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美满与仙气十足。此时此刻，脑子里忽然蹦出“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似乎，经历了人生的淬火洗礼，这才是我更为期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