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天敏:昭君永失望月楼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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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君永失望月楼 
文|张天敏

漠北的大草甸已经绿透,接连天际的翠绒毯,旷然悠然,如梦然。

晴天艳阳时,天上好像有人把万丈蓝布甩到了长空,风暖洋洋的吹送过来。昭君往前看一眼,即心驰神往起来,就想,这是江南老家的春风从早春二月开始,越中原,过玉门关,再度沙原,于漠北落脚,得经过几个月才能吹得太草甸万象更新。是不是世上所有的好事,都是从南国来的。

她嘴里哼着汉家小曲,手拎了小布袋儿,一扭一扭,走得很是活甩。过去汉宫里那个端庄矜持的王妃不见了,她头上没有珍珠,鬓边没有插花,肩上没有霞帔,虽身穿汉室的绸缎裙袍,外边却套着胡人的皮马夹,脚穿皮筒鞋。马夹明显宽大了,长短宽仄都不附身,像个知了壳子搁在身上,有点憨态可掬。皮筒鞋也大了一套,走路脚在鞋里直晃荡,听得见嘎吱声。昭君不在乎这些,女人家穿粗劣难看点,也少了匈奴男人歪脖斜眼的瞅。好腾出大块时间操心买锨把锄头,箩头筐子,去种庄稼。这并不是农家人的土里刨食,而是汉家女对新生活的创意安排。现扭着腰趟着露水走过来的,已不是江南望月楼上走下来的王昭君,而是漠北草甸上种庄稼的一村妇。

昭君顺着几只大鸟的去向,迷惑的往南方看了一眼,这是让寻常日子断裂的一眼。有陈酒样的麻辣味油然泛起。南方很远,远在山水浩淼里,在云烟不知处,她必须穿越过去,用心面对一个男人。汉朝皇殿里的汉元帝,是让她一想起来就飘魂欲归,却无法归属的男人,是劳她费掉无数个朝暮子午绵缠追慕,却追不上的男人,也是她伤了无尽的委婉忧愁,仍度不过去的男人。而这人,就在她的内心,只遇闲暇时辰,他便会站出来。一站就顶天立地,就横空出世,就纠起整个汉朝的眷恋,勾起那遥远的乡愁。这时,飞翔的雁飘着的云,都会变成寄情的载体。

在思念汉元帝的时辰,会有一件事打断她的思恋,那就是她的亲弟弟,专职来匈奴探望姐姐的亲善大使。记得弟弟第一次来探亲时说过,以后每年都会来。可是一去就没了踪影。雁去了知道飞回,草凋了还会新发,弟弟为什么一去不返?这是汉元帝不让来,是弟弟另兼公差来不了,还是他们把这门远亲给忘了。汉朝到底怎么了,是否彻底把自己抛到大漠北疆之外,再不派使者来传信,且不留一丝念想了。这使她在思乡的苦味里,又添新的愁伤。她感到了背景的空洞,无论在这里多么繁忙,都填不了这旷然的空洞。

此时,草甸上出现了单于,他站在那里,眯眼瞅过来,却如隔天涯。他慢慢走了过来,离得更近了,是体温和气息都萦绕周身的那种近,是随时可以拥入怀抱的那种近。她在心里浅浅的水湾里,涌起了浅浅的涟漪。跟他快过两年了,肚里娃都快出生了,自己还在内心排异他。但他又跟自己的命运连得那么紧,那么无法拒绝。她有点六神无主,这世界到底怎么了,谁来告诉自己,该此该彼,或彼此的是与非。

风吹过草丛野花,满坡满坡地弥散着香味。昭君不时深呼吸,纵享六月的味道(北方匈奴六七月才是春季)。她身怀七个多月的孕,走路有点笨,这要去干什么呢。侍者在不远处看到她手里的小剜铲,也追上来跟她一起走。原来昭君又托人开了一亩多荒地,寻来了麻种,想种下麻收成后用来编鞋,待小娃出生后遇到天热,能穿上透风的麻鞋,不再穿捂脚的皮筒靴。

为了下一代能过上如意生活,昭君把时光转移到土地上了,她已经托胡人开垦了十多亩地。先是种麦,磨了面粉蒸馍,做面条。腾出地再种豆角青菜,玉米谷子。这不仅让昭君在葱绿的瓜棚豆架下享受到自然趣味,也让吃惯了肉的单于吃到了面食。他望着虚腾腾白胖胖的蒸馍,嚼到麦香味,好奇得像个孩子。昭君在一旁掩口趣笑。

昭君以前在老家时跟母亲学过做饭,但母亲没舍得让她去灶伙做过一顿,只怕烟薰到她。现在她什么面食都会做,有的跟侍者学,有的心出自创,如炕馍,烙饼,花卷,饺子,煎饼。为激发单于对面食的兴趣,她把面做成了花儿还不够,又捣蒜汁辣椒,猛调胃口。单于吃生肉时牙撕口拽,见吃馍好嚼,三五嘴吃掉一个。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亮出拇指。夸得昭君心里热热的,又有点羞涩,不知怎样回奉对异性的微妙默契。尽管这默契来得晚,生长和发散的芳心,却正置旺季。

女人是为爱活着的,所有的梦想最后都要在爱情里,找到归属。昭君对单于的男女之爱,仅是作为准母亲的角色,如受难违的天令。她生命里的另一个生命,在冥冥处不由分说地决定了她的命运走向。要她把纠在汉朝的苦恋删去,那个汉元帝终是远水不及近渴,应推到很远的远方去。只有呼延邪单于,大草甸和小生命的血脉,才是生命的根。昭君捂着肚子,好想和小娃说说心里话,告诉他,母亲为了你,会忍负一切苦劫磨难。

只有这样,她才能宣于天下,汉家女找到了如意郎君,也说明匈奴首领跟汉民族真的沾亲带故了。长安城里的汉元帝,你只是弥漫在关山明月里的一个梦,我不会把你忘掉,也不会再洒相思泪。

昭君的心理转变,是一次不小的跨越,这鼓励着她速回现实眼前。在生命最近最实的地方,把头低下去,紧贴烟火日子,就像贴在大地上那样稳妥。她悄悄自语,往后的日子,是人间烟火,是相夫教子,是夫妻恩爱。她甚至美滋滋地延伸了想法,要从食物茶饭上把大量的汉文化融进匈奴,慢慢同化单于和他的臣民,达到息息相通的和亲效果。

单于近期的吃穿,也很听从昭君,就是有一点胡习仍改不了。他老带领胡人在草甸上群殴拼架。除了聚众殴打,就是外出抢劫。一天不出门打仗,就在草地上聚众动粗施暴。明里是练武,其实是野蛮人在无聊时寻求剌激,打发时光。每次群殴都会有流血事件,或伤残死亡。如果有几天没打架,就是聚众出境了,到外地非抢即杀,要不就盗墓扒坟,弄回好多金银珠宝。昭君一看到这情景,内心就憋闷,沤燥,认为改变胡人抢劫的办法,只有让他们种地,干重活,大量消耗气力。那些斗殴和抢劫,因耗损力气过猛,单于一顿吃下五六个花卷馍,半晌就叫着饿。回来要吃的,在家里食物不方便时,他就往部落边上的一个包房里跑。

昭君跟在他后边,扒开毡缝窥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里边有不少死牛羊和人尸,横七竖八地码成堆。单于让看守者扒翻一个还没僵硬的人尸,从脚脖拔出刀子,割下人尸大腿上的肉,递给他吃。昭君猛呵:天呐,又吃人肉哇,这还是人吗,老天爷呀——!

单于见昭君惊悚的样子,他立马瞪着愠怒的大眼,定格了动作,手里的肉在滴血。昭君想上前抢肉块,又看见块肉在颤抖。她敏感的想,是否那人灵魂还没死,听到了人世的声音,开始挣扎回应。昭君早已变脸失色,气急败坏,她认为这不是吃肉吃面的问题,而是同床共枕的男人是否顾及自己的感受,是否能志同道合地一起走下去。她视单于吃生肉的行为是背叛,是对夫妻情感的漠视,是对汉族民俗的认可与尊重。她多天来披头散发地劳动,处心积虑地耕种,撕别汉情的艰难,都成了催泪品。泪水涮涮涌流下来,她尽力瘾忍着,悲痛的指指自已的肚子,嚷道:夫君你这样残无人道,会把咱家小娃吓死的呀,纵是不吓死,你也会遭上天报应的啊!

单于这才意识到事故的严重性,他懵懂的看着她,扔下了肉块,不好意思地捋着胡须,嚷着肚子饿。

昭君忍着恶心,忍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懑,拽着他回到毡房,把所有的馍和饼都拿出来让他吃。下午故意拖着他宅到家里,往他脑袋里猛灌汉朝的文明故事。侍者来了,昭君告诉她以后蒸馍要卷些牛羊肉进去,用来顶饥。她还向单于建议,把放生肉的秘密毡房腾出来,用作存放粮菜和农具,把人尸都给掩埋掉,尽一份人性天职,为小娃积点德。单于抓着后脑勺,无奈的笑笑,一脸怂样,算是言听计从了。

昭君发现了单于的人性里,向善的面较多,只是需要外部光热的诱导。她反思自己的过去,太抱偏见,老对他留着异端与间距,这是汉胡民俗文化融合缓慢的主要原因。

黄昏时辰,夕阳刚染红西半天,着色的大地异常辉煌。她约了单于一起到草丘上散步。这是她初次邀单于出来散步,两人都感到很新鲜。到了灌丛边,几只不知名的大鸟飞起来,落到树枝上。在平时,单于会甩开昭君,狂奔追射大鸟。此时他仍陪着昭君慢慢走着,扔一块石头惊飞了鸟,好好望着鸟儿飞去的方向。前边是一片明晃晃的水泊。

昭君站住了,忽然想起嫁过来快两年了,活动场所只在毡房部落附近的草甸,前方有河流,站高处看见大片的水泊,是那么陌生,她问:那是什么河?

单于说:是图勒鄂尔浑河,属色楞格流域,贝加尔湖。昭君听得绕口令似的,还没绕出来,单于又说:这片水湖属匈奴国管,我们叫北海。

昭君接着问:再往前呢?单于说:再往前是西伯利亚,再往前就没去过了。昭君说:那边是别人的国家吧,你们没去过?单于说:我们就看好中原一带有货有色。

昭君心里梗了一下,想匈奴人无非是靠抢夺中原汉民的东西过日子,抢回来把草甸当成大后方,却从来不敢往北跑。单于说:胡人地盘大,以后种庄稼打粮,也给中原送点去。昭君这才高兴了,朝他抻出了拇指,唤一声:夫君,你可要当好汉朝的贤婿呦。

单于扭怩地看着她,眼里满满的笑,满满的好感与激情,因不知怎样表达。

昭君忽起母性似的怜悯和心疼感,抄前一步拦了路,吊起胳臂勾住他脖子,说:夫君是个大好人,如改掉胡人陋习,你的国家定会兴旺发达。

单于站下来虚搂了她,说:匈国是很多胡人的事,我以后会对你好,学汉朝男人当个大丈夫。又指指前边的水泊,说:等你生下伢仔,我带你们去湖边玩。我想以后多养牛羊,自给臣民吃肉,再不去抢夺。

昭君笑了,眼眯成一条线,心花大朵大朵地怒放。她眼中的单于在一瞬间长大了,从粗俗莽撞到成熟老道。只是这份遇见走得好慢,她等了快两年,不,应该说等了半生。她抒情的状态又恢复过来,仰起脸来看着他,欣赏他的浓眉大眼和方排脸膛,禁不住抬手去抚摸,手上的语言柔软细腻,像春风撩动了单于。

单于笑出了一脸的灿烂。昭君有点不好意思,扭开发热的脸去看别处,低声说:夫君,也许今宵才是我们的初婚遇,如此迟到的蜜月,对于漫漫人生路,不算晚哦。(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天敏,中国作协会员,河南邓州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作家班结业,邓州市文化馆专业作家,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三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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