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敏 | 拐弯

城北老白爱下棋,跟上下班一样守时,刮风下雨从不误。

近来,他一到棋场就说他家有疙瘩蛋婆娘,那张唠叨嘴真叫人烦透了顶。他说一进家门就跟掉井里一样凉,一听老伴唠,他就崩溃,眼看这僵尸婚姻就要走到头了。老白平时下棋很君子,观棋也从不出声。可他一提老伴就脾气败坏,几乎是声讨加控诉:老天爷呀,我哪有心思挪棋仔儿啊,求求谁救救我吧!谁能把我变成聋子,我叫他亲爹,谁能把我老伴变成哑巴,谁就是我亲爷!

看客们观棋不语,无人回话。

次日,老白早上吃碗牛杂窝子面,就一个人去了城北桃园。一坡红粉桃花间着黄金油菜花,照迷了他的眼,心头却大为清醒。那么半死不活的婚姻,还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让人生拐个弯儿。每到这时,初恋情人秀琴的影子就习惯性地泛上心头。那是他中专时代的同学,内乡女生,清秀俊俏,青春活力。他们一起读内乡师范时,牵手去过河边树林,有过耳热心跳地拉手搂抱。在那时代敏感的带电行为,成了他又热又痛的记忆。如果当时能与秀琴结婚,日子咋能过恁滥,自已咋能活脱脱在一座婚姻地狱里挣扎。他清楚地记得,他和秀琴之间是一场误会分开的,是因秀琴发出的信被母亲收到藏起。半年后秀琴就嫁了人,自已也与这疙瘩蛋女人成了家。烦人的日子已过够了,母亲也走十多年了,一切都该翻版了。他想续上美缘,把老伴和烦恼一同甩掉,去找秀琴。

天黑了,他冷着脸进到家门,头别得跟斗架公鸡一样,坐到上风头把鞋一脱,赤着脚凉气儿。

老伴一点也没察觉老头的变化,也扭个背,长篇大论起来:你那鞋垫臭气冲天也不洗,想臭死人啊。一月发那两千多块小钱儿,我死了哪个要饭女人跟你呀,作梦吧你。我这辈子不是眼药吃肚里了,就是蒙着眼打瞎驴,才找了个骡子。你吃饭还老吧咂个嘴皮,上辈子要饭的出身啊。你吃罢饭还要喝浓茶,想翻一夜烧饼把眼儿烂成猫屁呀。你一进棋场笑成了美回子,一回来脸拖得挂油瓶,你老家有丧事呀。你二就二了吧,也二轻一点儿,上街买菜不是根带泥就是稍带花,再不就是老杆子烂帮子,你眼药吃肚里了呀。二百五扎了须溜根儿咋的,别人心眼是蜂窝煤,你煤疙瘩呀你。我说话你一点反应没有,你耳朵塞驴毛了呀。我忙得跟扒红著贼样做饭等你吃,你心叫狗拉吃了呀。整天往外跑,一点家务都不摸,说你甩手客官吧你不配,说你二溜子吧你耳朵塞驴毛了不愿听。看看混得官不官民不民的二样,还下棋显摆,你老小混混儿啊。没脸没面地混到滥棍子堆儿里头,你脸上戴个驴鞍颜呐。

那唠词还不断更新,经常升级,码堆扎捆的,不是大排比就是组合套装。直把老白唠得灰不溜啾,满脸赧汗也不罢休。老白中专毕业,小学五年级教师,硬叫老伴说成是百无一用的滥人,在家一刻也呆不下去。

唠半天,老白心都掉冰井里了,忽想起还没开饭,谁就吧咂嘴了,晚茶谁给泡上了。疙瘩蛋货过早透支,等真正吃饭时,看你鳖货还有啥词儿。说话不及,饭碗嗵地搁到桌子上了,老伴人还没坐下,又开始了:破房子旧成烂猪窝了,也不找个事挣俩钱换个房,想叫谁住一辈子猪窝啊。看看卫生间臭的,灶火黑的,住个拉板车拐个傻逼麻脸女人还差不多。尼妈整天闻臭气,啥挡次啊,真是嫁给鸡狗了呀。有人那逼脸真厚成城墙了,吃饭简直从脊梁沟子下去呀。

老白心里终于透了个缝,原来是想钱,想攀比呀。他憋在心里的火嗵地窜到了头上,把饭碗反扣到桌子上,甩门跑到棋场,面对空空的棋桌,闷坐了半夜,决心火速打听到老情人。

老白很快得知秀琴老公去世几年了,也得到了秀琴的手机号。他喜出望外,呵,听女人指桑骂槐的日子马上要删除了,听有情人柔声细语的滋润日子快要到来了。他赶紧加了秀琴微信,约她速来乡下大姐家见面。还想寻找到那封母亲生前藏匿的情书。

老白提前回到乡下老家,把母亲放在大姐家的木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封信。大姐说:人都来了,先谈吧。

大姐话刚落拍,一个胖得圆滚滚的中老年妇女走到他眼前。这就是当年的苗条身材青春亮丽的秀琴。他揉揉眼再看过去,心里说,胖了好,福态。可是当年的秀琴白里透红的瓜籽脸,会说话的眼睛不时重现。他叹息,如果不是母亲藏起那封情书,秀琴嫁过来叫自已爱着疼着,咋能憔悴成这样。也许女人有这低调的外表,更会体贴人。一阵胡思乱想,不知是激动还是怅然,他眼里露出万世沧桑,嘴里却表达不出来。只是端详对方,良久才问:这些年,你过得咋样啊?

秀琴说:他都走好几年了。

为啥,走那么早?

娃多家务重,日子不顺心,我嘴碎好唠,他得肝癌走了。

他心被揪了一下,咋也是个唠叨婆,难道自已命定了一辈子要与这号女人搭伴。这时,大姐从里间出来,递给他一封发黄的信。岁月一层烟雾,就要在瞬间拨开,他展开后,见发黄的纸格上现出退色的钢笔字:因我们离得太远,性格也不太相合,就此分手吧。

秀琴低声说:你得原谅俺当初年轻不懂你的情,守寡这么多年,俺吃够了后悔药。我想跟你结识后改掉唠叨病。不管你脚有多臭,我不过说两句提醒一下。不管你吃饭叭咂嘴有多响,我也说一两句就成。你平时下个棋来个牌挣不挣钱,住的房子啥样,卫生间臭了灶火黑了我说两句冒冒气就算了。平时你上街买个菜就是带泥带根起稍了,我也是点到为止,打死不唠叨。还有,咱们走到一起就是一家人,就是粗哩细哩黑哩明哩打发日子,我给你撑起家务这片天,你也得听我的。俗话说:没有男人身无主,没有女人家无主。你不能由着性子跟不三不四的人玩,脸上戴个驴鞍颜似的,你要是那样二,可别怪我旧病复发。

老白嗵地站了起来,愤愤地吼:够了,你跟我老伴双胞胎呀。说罢,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外,又猝然站下,说:我给你当年的信也回个话儿,再见吧。

老白在河边转悠了半天,下午又去坐棋场。埋头下棋到天黑,推开家门就热呵呵地喊:老婆子哎,我回来了。家里没应声,他进灶火瞅瞅没见人,心想这冰井一下子变空城了。他惊诧地跑到里间,发现老婆嘴歪眼斜地倒在床下边。

老白抱起老婆放床上,就打急救电话,打了,泪水就模糊了两眼。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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