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俊 | 唱大戏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众多奔波在乡村舞台上的朋友们。

五七步日行千里,三两句即是百年。

这个事儿让我记忆犹新,是因为我正在看西游记,祖母的呵斥声把我从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谁来救走的期盼中惊醒。“这么大个姑娘,家里来人也不打个招呼!来,这是小白鞋,快叫二姑!”哪儿跟哪儿呀,只听说过小白鞋,怎么会是二姑?老人家总是弄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老范艺名小白鞋,进来时已是戏脸儿的浓塗,除了脖颈,脸儿抿的红红的,月牙形的眉毛,黑浓黑浓,让我突然想起了教授国文先生毛笔字“合”字的撇笔。足蹬红缨子绣花蓝鞋,只是无着凤冠霞帔,不见了白鞋的踪影,嘴边还叨着一支无过滤嘴烟捧,与手中的黑色瓦盆相映,是多样的不合时益。描成的杏核眼,被烟雾熏得瞇缝着眼,眼圈和眼框之间,青青一圈黑皮,现了原形。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放下手中的面盆,把烟盒掏出,在盒子的底部,弹了一指,小半支香烟奇迹般的露头,然后小姆指翘起,用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尖儿掐出:妈!来一根。观音菩萨将要出现的吸引,立马丢失,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兰花指?祖母用长烟袋杆相推:有!有!哪玩艺儿不过瘾。老范也不再劝,又一指,弹了进去。开着Y环脸儿的女孩,前来助阵,老范喝斥:去、去、去,你会使杆面仗?为的是午后不耽误开戏,才以浓妆艳抹,才在厨房屈就。祖母俏俏说:老范是童养媳出身,额角的疤痕,还是她丈夫用短烟袋锅子捣的呢!之所以看不出来,是用粉面子和的细泥糊过的。不多时,众演员连带拉弦、吹笙、司鼓之人到齐,也无七碟子八大碗,更无有冷热菜肴,祖母贡献的芝麻叶做成的浑汤面,大伙儿蹲在院子里,每人一碗端,“咕咕噜噜”。祖母说:老范极爱干净,总是一双白鞋,帮子上别想看到泥灰的影。“妈!扮王三姐弄的烦腻,下午早点去瞅瞅。”说是烦腻,话里面也不无炫耀的成份。

在祖母的催促声中,无奈合上书本子与大圣拜拜,扛椅携凳,剧场而去。什么戏台子呀!无非是十几块门板、几条板凳相捧、村民们凑来的高梁杆床芭作以三面环绕组成。也无地毯,也无天蓬,更无拉闭遮帘,更无影像字幕,简单到极致。观众尚未到齐,也是日头爷正在发威,“四十八板”久奏,干着急,就是不开戏。间隙,祖母说三道四:小白鞋五岁入簪,第二年就会哼唱,看看日渐荷苞儿待放,皮肤白腻,苗条身姿,及腰大辫子,红头绳扎就,模样水仙花儿一般。十三岁时择了脸面上的绒毛,正式和大她三岁的老万入了洞房。老是独练、学唱,也耽误了许多事情。在三尺灶房展示,虽无宽阔地,倒也像模像样。更甚者,下田割草、拾柴,铲子与镰把子相击,竹芭子即是破天门之武器,伙伴们也欣赏入迷,俱各草筐子空空。丈夫老万己是彪形大汉,时不时老拳对付,有一次,正在邻村一个闺蜜绣房忸怩,身为联防队队长的老万进来,“叭”的一枪,给媳妇小腿肚子上穿了个过眼儿。

回头再说大戏,虽说舞台简陋,其内布置倒也齐整。一张条桌,红幔搭围,三张太师椅,煞是威风,只是委屈了操弦、司鼓师傅,两人共坐一根板凳。看看树影儿倒置,乐队师傅背人处净了手,几声小鼓响起,继而笙箫齐鸣,正面“遮屏”后,一嗓子:老子长在石碣村,秉性生来好杀人喊出。观众伸头探脑,无比关注。于是,让我把八戒、沙僧、悟空,霎时丢在脑后。不知阮小二与什么人争斗,木杆子大刀与短刃相击,一袋烟功夫,找头戏完毕。琴声由激昂紧促变成悠扬,鼓点儿渐稀,老范扮演的王三姐,在出口处举手一撩,姗姗而出。祖母经验丰富,解释道:那是在挑帘儿哩!“哪儿来的门帘呢?”我久久疑问。到后来,从新华字典里,认识了“虛”字,才得以大悟。从抛掷绣球至父女相认,五、七句话的事儿,忸怩作态,细声慢语,高唱低吟,弄了半个下午。王宝钏剜菜的工具,是祖母的针线筐子,也没见铲子、镰刀,难道是美人儿用手指在掐?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苦戏里有一场面,是薛平贵与一个西方的贵族相搏,双方什么武器不能用?薛平贵双手舞的是农家的煮酒媒匕,对方则抡的是我祖父铲地用的大锨。那时沒有手机、电话筒,薛郎说回来,就是不见人影,好歹回来了,马儿、花布、胭脂、粉盒子……什么不好带呀?可偏偏带回来了这么个黑脸怨邪!老范的演技,十分传神,俯身採摘,虛手沾泪,加上大弦儿的“喂”,唱腔抑扬顿挫,字字珠玑,表演十二分到位,比丈夫薛郎的“嘟嘟囔囔”,強似百倍,但薛郎的板眼,倒也恭正。祖母说:全怪烟卷这个煞星,要不,哼哩那才叫美哩!剧里戏外,还有一段故事。有二差人作谈听之情景,一人手拢嘴巴,做对另一人耳语状,本应无声,但小伙儿淘气,稍稍发声:老张,你是我舅倌子!老张当时也就受之,下场幕后,两人则脸红脖子粗,大打出手。看看红日将坠,剧情以且听下回分解而暂停。观众有哭有笑,有人只顾沾泪,竞把小登子遗忘在场中。我小姑原是勤甚,无奈入迷,手中的鞋底,一下午只扎两针。三、五场后,以三姑娘毙命而告终。小妞也真是奇葩,自己是富家女,天底下帅哥靓仔那么多,何必在寒窑里受那份洋罪,何必苦等这个满脸荀白的傻逼?

人说四大松,其中也包括撤戏台之事。人们各选自己的床芭、桌子、大绳,板登,任谁也不嫌烦腻。老范来我家洗脸上的彩绘时,顺便也送物什儿,放下东西,掏出化妆盒子,手指一蘸,在我的眉心中,点了一下,我立马拿出小圆镜,圆圆的,淡淡的红!继而老范又问祖母:戏好看不?妈!“好看,好看,好看又好听!”我小姑顺便认了个唱大戏的二姐。都说鹌鹑、戏子、麻溜猴,汽车司机喂不熟,我全家则不认同,祖母去世后,二姑还到坟头上烧过纸呢。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赵红俊,笔名:无语    年轻时也曾趾高气扬,几多岁月,把棱角磨平,无奈,只剩一“腔”时而冰冷、时而沸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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