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侯喜瑞
侯门学艺
自1962年正月十六起,我开始了“侯门学艺”的历程。
侯老在哪里教戏?
您可能和我一样没想到:天坛! 具体地说是在天坛祈年殿外的坛墙根儿。您可知道,天坛坛墙根儿和陶然亭窑台儿,是梨园行一大早儿喊嗓遛弯儿的集散地。这两块风水宝地,不知造就了多少好角儿! 连陈德霖、金秀山这些老一辈英雄的金嗓子,都是在这儿喊出来的。
侯老家住崇文门外手帕胡同。每天一早儿出门,步行数里,经红桥,进天坛北门遛弯儿。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我当时寄居南长街。每日凌晨,乘头班公共汽车赶到师父家,但不到6点钟,不敢按铃叫门。来早了就站在门外等。那时北京的冬天太冷了,零下二十几度是平常事儿。棉猴、“毛窝”、拉毛围巾大行其道,长毛绒帽子、棉手套、口罩必不可少。这会儿天还没亮,我呵着气、跺着脚,躲在门洞儿里等待着。
当……当……北京站大钟低沉的钟声终于敲响了,没等它敲完六下,我就按响了门铃儿。擦着眉毛上的白霜儿,进了侯家大门。马上又走出门来,跟着侯老,直奔天坛。一年又一年,天天如此。时至今日,闭上眼睛,耳边儿好似还能听到那冬夜里闷闷的、徐徐传来的钟声。
画眉鸟
那一年,正月十六的清晨,我头一次跟着侯老进了天坛的北大门,来到坛根儿外的柏树林子里。这时候天也大亮了,一路行来,身体也活动开了,不冷了。侯老的身体真是硬朗,70多岁了,背不塌,腰不弯,私底下也是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进山门儿时手中拿一根拐杖,可从来不拄着——“道具”而己!
一路上我心里直犯嘀咕:头一次跟师父上课,不知他怎么开始教这出《取洛阳》。可是还没等我们爷儿俩站住脚,一伙子人就闹过来了:“侯老,早哇! ”“侯二爷,您来了! ”
柏树林里的老老少少一伙人凑了过来,看见侯老嘘寒问暖,像老朋友似的问好。侯老也满面堆笑,忙不迭地和他们打招呼,透着那么亲热。敢情侯老还有这么一帮子“遛早儿”的伙伴在这儿聚会呐!
“侯老,那刘三儿新淘换的那只画眉,您听了没有? ”
“嘿! 侯先生,那鸟'口儿’真是不错! ”
“没听?! 我陪您去。这会儿他肯定在长廊那儿'献宝’呐。”
“是咧,侯老,您得去给他掌掌眼。”
“好哇,瞧瞧去。”侯老的兴趣也来了。“走,咱们都去!”这帮人起哄架秧子似的簇拥着侯老就走了。
侯老走了两步,回头冲我一摆手,说:“今儿个,你自个儿活动活动吧!”我愣在那儿,半天没缓过神儿来。盼望已久的、历史性的第一课竟是如此结果!
《取洛阳》让“画眉鸟”给搅了!
初生牛犊
在头天“画眉鸟”搅局后,一切依然如故:每日清晨6点侯门报到,然后师徒俩步行至天坛。到了坛根儿柏树林里,侯老或许站定脚,歇口气抽支烟;或许随他的追星族们扬长而去。对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自个儿活动活动吧!”一句话,还是把我撂在那里了!
我那时,对那伙子人恨得牙根儿痒痒——教戏的事全叫你们给搅了! 可连着几天下来,我也不能老是愣在那儿呀。没办法只好“自己活动活动吧!”按照侯老的规矩,开始压腿、踢腿、跑圆场、起霸、走边等等。头两天初来乍到,我没敢出声儿喊嗓子。但周围树林里、坛根儿边上尽是喊嗓子的人,而且老生、花脸、旦角儿都有;此起彼伏,声声入耳。几天下来,我忍不住了,侯老一走,我压着腿,也“依——啊——”喊出声儿来。然后打个《牧虎关》的引子:“保皇家,倒做了,野草闲花。”再念定场诗、话白。喊着喊着觉得不对了——没声儿了——刚才那些喊嗓子的这会儿都停下来了,好诧异地问:“哪儿跑来这么一个唱大花脸的? ”我当时哪儿顾到这些,只是觉得清晨的柏树林子里空气特别的爽,而且我对自己的嗓音很得意。声音传得特别远,一直能达到远处的红墙,静静地听到回音儿荡荡悠悠地在树林子里传送。真是美极了。这真是一种享受! 学戏以来,还从未在这样的好环境中来喊嗓子练功。就这样几天下来,我反而不在意侯老又跟着谁到哪儿遛弯儿去了——我想自己活动活动了。
侯老依然故我,带着我这17岁的小徒弟,每天遛早。爷儿俩天天同出同进,一路上还时不时地讲些笑话、典故。每天当然要喊嗓子练功,可是教戏的事一字没提过。我可也没敢问,一声儿没敢言语。
不到一个礼拜,我对周围熟悉了,每天来到老地方“自我感觉良好”,一边练功热身,一边放开了喊嗓子。反正侯老不在,“初生牛犊”我怕谁? 那天我一高兴,冲着坛墙根儿念开了:“只手独擎天! 奇勋已早建。虚名借銮舆,实是魏将迁! ”
这是《阳平关》曹操的虎头引子。紧接着念定场诗、报名、话白。这出《阳平关》的曹操是架子、铜锤“两门抱”的一出花脸重头戏,头场“大帐”,连念带唱足足有十几分钟,嗓子没本钱、基本功不扎实根本动不了。我当时年方十七,底气正足。周围没人,我放开嗓子,铆足了劲儿可筒儿地往外倒——不管不顾了。
我也就是刚念到“叫孤好生犹豫也! ”猛地觉得后脊梁骨上冒起一股冷气,第六感官“啪”地绷紧了我的神经! 扭过身来一看:侯老正站在距我只有十几步的地方双手扶杖而立,面如秋水冷眼盯着我看。我当时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好像在无意中拔了一根草,却猛地发现老虎就在面前——你随手拔的是老虎须子!当面拔虎须,好大的胆子! 面对侯老,这会儿我的惶恐与失态的模样可想而知。
大概是出于本能,我跌跌撞撞地奔到师父面前,语无伦次地说:“您……您今儿这么快遛完了? ”
可是侯老却似乎没看见,双眉紧锁,脸上没有表情——他还在戏中。“你把定场诗后头两句再念念。”侯老突然发话了。
“我——”
“就照刚才那样再念一遍。”
“是。”我缓过神儿来! 吸了口气,冲着墙,念了两句:“今朝借銮舆,不日九五登。”
“停!”
“这个登字不上口,就按本音念。”
“九五登———”
“再念!”
“是。”我又念了一遍,“登”字我特别用力。“不成,你转过身来念!”
“九五登——”没等我念完,侯老冲我一摆手——叫停!
“这个'登’归鼻音,没错。可又不能把音全归了鼻子,你这么念就把字全憋进去了,没音儿了。那台底下的观众可就听不见了,是不是? 再来! ”
我按照侯老的要求又念了几遍,可总觉得不对劲儿。别看这么冷的天,几遍念下来,我的汗下来了! 侯老看我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儿也乐了。他左手一扬比了个八字,两个手指按在嘴角上,向上一提:“你把俩嘴角翘起来,就像笑的时候一样——你再试试。”
经过他这么一提示,我当然领会了。再念,立即生效,鼻腔共鸣顿时“扩容”许多;“登”字收归鼻音,其泛音增加了,声音传得很远。侯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认可了,我也乐了。此时的气氛大不相同了。侯老掏出了香烟,我立即拿出打火机“嚓”地一下打着了给师父点烟。请您注意:为老师点烟,是我最得意的活儿。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老师一掏烟盒,我几乎与之同步取出打火机,香烟刚到嘴边儿,火儿就递过来了,每次如此,绝无失误。我自己不抽烟,但口袋里总有一只高级打火机,时刻准备着。嚓!一下就着。老师们对我这一手都很满意。三位老师都吸烟,尤其是裘先生的烟瘾最厉害——平均每天要吸四包烟。他除了吃饭、睡着了时以外,烟不离嘴。平日演出,无论今天的活儿是铫期还是包公,戏扮好了,盔头勒上了,髯口戴上了,[四击头]一响该出场了,可这时候,香烟还在嘴上叼着,他还得再吸上一口才出场。您说这烟瘾有多大。
侯老慢慢地把香烟插在象牙烟嘴上,抽了两口,吐出的烟雾在晨风中散去。“你这出《阳平关》跟谁学的? ”
“是庄先生给说的。”
“你学了几出曹操戏? ”
“还有《长坂坡》、《骂曹》、《群英会·华容道》;《捉放》是从《过关》起到《宿店》,全出都学了。”
“就这些?”侯老瞟了我一眼。
“是。”
“哼!”侯老似笑非笑地又瞟了我一眼。
“你知道《阳平关》时候的曹操有多大岁数了? 是个什么身份么?”
“这时候的曹操有五十几岁,已经封为魏王了。”要问历史知识可难不倒我。
“那《长坂坡》时他是多大岁数?”
“那时他刚有30多岁,官居首相,统帅三军。”
“你把这两出戏头场'大帐’,曹操的报名再念念。”
我早就听说过,侯老当年在天津,一声“老夫曹操——”的报名,准得一个满堂好。
我先念:“老夫曹操——”后念:“魏王曹——”尾音一长一短。
侯老面带诧异问:“'魏王曹’你怎么这样念? ”
“这时候曹操是魏王了,够身份了,年龄也大了,就平着来念了。”我怎么学的就怎么说。
侯老微微一笑,磕了磕烟灰,淡淡地说:“曹操此时封魏王,加九锡,外出动用皇帝的仪仗,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人老了,心气儿可更高了,所以报名时气势不能减,得放开了念。再来! ”此时的我,得高师点拨“福至心灵”,悟到了感觉。我再念“魏王曹——”的时候,自己提足了底气,声音好似拔地而起,一口气推了上去,真有奇泉趵突之势。侯老听罢却摇了摇头:“你还没把他的岁数念出来。你听着——”只见侯老略一收身提气,张嘴就念:“魏王曹——”这一下子把我惊住了! 顿觉周围的空气凝结了! 其感觉则似潮涌平沙,奔腾万里而来。声音,是那么苍劲有力。声音,浑厚中略有些“沙”,但正是藉此沙音,把曹操的煞气、威严、王者的霸气,淋漓尽致地释放出来了!柏树林中余音环绕、不绝于耳,一时间,仿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操就站在面前。我在一旁不寒而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侯老的发音。师父年过七旬了,他为教徒弟亲自作示范。
这样,侯老给我上了第一课:用声音塑造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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