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折叠 / 开普饭

（分别摄于周庄和乌镇）

我把断续写下的古镇语句折叠起来，方便收纳进记忆。免得人家问起哪里可玩，我翻箱倒柜，不知所云。但是，把去过的古镇折叠后，出现了某种错乱、重组和倒影——明明属于锦溪的残荷，插入周庄水汪汪的早晨；明明是同里的运瓷渡口，却出发了一艘甪直的乌篷。拱桥的这端系着隋唐、芍药、杨柳；另一端停泊着宋明、演义、传奇。

二十年前，古镇的农民耕田时，掘到了一些石斧陶器和玉镯玉瑗，这一个发现，引起了文物管理部门的注意和重视，考古学家们从各地赶来，仔细端详古物，说道，这是崧泽、良渚文化时期的文物，应有五千五百年了吧。

五千多年前的古镇是什么样子，我们不能知道，我们只能知道，五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曾经在这里编织着生活，在这里的山下，在这里的水边，他们随意地唱着自己作的歌曲，一些鱼儿，悠闲地从他们身边游过。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都是水——水花水浪水流、湖水池水河水。水乡都是这样的，一半儿是水，另一半儿是岸。

那一些石阶从水上升起，通到屋前宅后，水乡的生活和水紧密相连，水乡的生活就是水做的生活。

水流在水里，风淡淡地吹着风。

流水和流水，不就是把江南舞动得风姿绰绰、灵秀飘逸的水袖吗？像现在的气候就刚好，一出门就看到春天调好的水彩，揉着格子衬衫的淡颜色。

在周庄，我写下诗句——

风物像一幅木雕画

通常是刻了桥又磨圆了云

敲开过于敏感的水面

夕阳存酒出售，醉了穿柳雾的雀

人家镌刻在水湄的画卷中

我们从画卷的留白一直走到最苍劲的部分

淡黄色烟柳就像静止的秋雨润修饰了错落的屋檐

巷陌曲折，拐角处落笔几株银杏

诗化了所有遇见

一卷丹青起烟波，当你站在岸边，定会这么想。拂柳袅袅舞碧，秋条鱼啄出一圈圈声响，你已是画中一粒墨。移步换景，处处生机。远处，乳燕穿林啼，平平仄仄平。东湖，老鱼裁新漪。西岸，漱玉烟波亭。近处，蒌蒿已举，携箩掐绿。凉亭如矫健的短撇，水波是苍劲的长横。每一团水涡，都是湖水的穴位，正如青山上的寺庙，是山的经卷。

从周庄出发，顷刻到苏州。热辣的晴天，桐叶漱风，泉涌似的树身如老旦，苍凉又有空灵的余味。苏州，此刻是白色的。白墙白树，朗朗清清，犹如浣花溪里一水光。

探墙的花是骨瘦的、笔立的房是古儒的、阗闹的巷是藏史的......细节如画卷，苏州之底蕴，反过来衬其表面滋长的万物风貌——车水马龙、酒肆勾栏、琳琅商店，无一不渗出清浅雅丽之美。

苏州像一个大气的人，装着日月星辰却不灼世。不禁想，人亦要有底蕴，把疏狂泼辣的青春之风沉淀。壮阔的天地本就寂得佛光禅音，溪舍花树、鸟飞犬走，都因这份朝气而生出新意。

若心足够无垠

放入大江亦可

囊括明月亦可

煎春煮冬可，高山流水可

底在，蕴足，则万物皆是装饰

有则璀璨

无则清欢

怀揣对木心的崇敬，动身去乌镇。若从高空俯瞰，乌镇压住水浪，如同一块碧玉古印，落款在烟水画卷上，阳光大开大合地肆意阡陌。春天不仅是贴在门上的红联喜字，春天就活生生地流动在花蕊林间。推窗，竹影浓稠倾泻，听鸡犬相闻，见到不同时辰的阳光，像钉在墙上的变换的油画。

然后，我们绕回锦溪，绕回翠钿珠光的锦溪。

十二月。晴空一字开，云扫黛峰寂寞色，寒风按兵不动。

此刻锦溪城内满溪跃金，纹甚美。我低头看水，水的腰身极宽，扭动不规则波纹，如逆鳞碎金。

在锦溪或千灯，往往是听着雨声，推窗见一霎梅雨揉皱了远绿。田中青蛙新谱的曲子，加上碧绿秧苗印好的诗句，怪不得江南的农谚民歌，都如“买糖粥、栀子花白兰花”这般清丽。

接着，搭船去同里的退思园。

得闲小筑、云烟锁钥、菰雨生凉、闹红一舸......像古典的词牌名，优雅地挂在精心设计的景色中。印象最深的是闹红一舸。石舸突兀池中，船屋朱红，风吹不动，浪打不摇，人站船头，有轻愁荡湖之感。舸由湖石托出，半浸碧水，水流过湖石孔窍，玉器之声脉脉于耳。舷侧水面，行云倒影浮动，如行草，如山水皴裂，恍若舟已启航，别有清欢。红舸之四周，荷花起身，紫藤如佩，夏秋季节，树海吐风绿云摇。荷池中游鱼似通人性，一个挺身破出水面，博人一笑。

闭眼就想见，春时桃樱，黄莺啭，书声亦啭；夏日炎炎，就剖瓜解热，镜中三千朵菡萏上下舞动，粉脂流光；秋日花香漫入帘子，该教学生赏析艺术与作画了；到了冬末，学那湖心亭的张岱，写银雪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