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39章）

第139章  中秋之约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之间，长安城的初秋便悄然而至。街道两旁，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便有枯黄的槐荚纷纷扬扬坠落，将秋意渲染得愈发浓烈。

和这满城秋意一起来临的，还有玉真观的中秋宴会。

这日，距离中秋节还有数日，王维正和裴迪商议中秋休沐时去长安城乐游原登高望远，门房来报，李龟年来了。

自王维回长安后，李龟年和裴迪便成了道政坊王宅的常客，三人有事无事常聚在一起，坐而论道，相谈甚欢。李龟年一进屋子，便举起一个帖子，向王维挥手道：“摩诘，今年中秋节，玉真观要大宴宾客咯！”

“哦？这是？”王维接过帖子，一脸不解。

“难不成你这位主宾还未收到公主的帖子？”王维的反问倒让李龟年一头雾水，他指着帖子道，“喏，你看看帖子便知道了。”

王维打开帖子，只看了第一行，便心下了然。“已巳中秋，持盈携义子高仙芝、义女王田田，邀君来玉真观小聚。是夜，赏天上明月，叙人间佳话……”

是了，莲儿回长安后不久，他便如约带莲儿去玉真观拜见玉真公主。那回见面，莲儿第一回见到公主，难免有些怕生，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但玉真公主似乎并不着恼，一直笑微微地看着莲儿，眼神里满是爱怜之意。他怕公主尴尬，便闲聊他在集贤院的日常事务。公主一直含笑倾听，还说张相最是爱才，让他不必有所顾忌，放手做事便可。告辞时，公主携了莲儿的小手，送至门口，还说过段时间要为莲儿接风洗尘……

王维只道公主只是这么一说，没想到，前几日，公主派人知会他，这个接风洗尘的日子，已定在阖家团圆的中秋节。他以为只是他和莲儿去玉真观吃饭赏月，寻思着如何婉拒才好。不料，从李龟年的帖子看，公主已将这场接风洗尘升级成了长安文人的一场盛宴，让他再也找不到一丝拒绝的理由。

“摩诘，公主认莲儿为义女，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从来不曾听你说起？”李龟年以为王维看到帖子定会喜出望外，不料却是低头沉思不语，不解地问道。

“是啊，摩诘兄，莲儿成为公主的义女，可喜可贺，莲儿显然是有造化的孩子。”裴迪也连连点头，拍手称赞。

王维心中叹了口气，定了定神，再抬头时，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淡定。他微微一笑：“玉真公主慈悲为怀，怜惜莲儿幼年丧母，说她已有一个义子高仙芝，比莲儿大7岁，想再收一个义女，凑成一个'好’字。或许，莲儿恰好投了公主的眼缘吧？”

“公主义子高仙芝，我倒是有缘见过一回。那时你还在济州，也是一个中秋节，仙芝大约十岁上下，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将门之后，可造之材。”李龟年点头赞道。

“是的，听说仙芝父亲便是赫赫有名的高舍鸡将军，仙芝是高将军晚来得子，最受将军喜爱，从小带在身边，悉心栽培。仙芝从小便能文能武，被公主一眼看中，收为义子。公主看人的眼光，自是一等一的好。”裴迪也将他听到的故事，絮絮说了下去。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开去，全然没有发现王维正看着书房一角的一把琵琶出神。和其他琵琶不同，这把琵琶上镶有璀璨夺目的和田玉，散发着温润恒远的光泽。如果他们知道这把镶玉琵琶的来历，或许就知道为何王维觉得公主认莲儿为义女一事不值一提了。

初秋的早间已经有了一些凉意，长安城的晨鼓已从夏日的五更两点推迟到了秋日的五更三点。这日是中秋节，玉真公主在晨鼓敲响之前便已醒来。因为，今年的中秋节，对她而言有不一般的意义。

玉真观的庭院中，不时传来声声鸟鸣声，在这初秋的清晨显得格外嘹亮。玉真公主睡意全无，揽衣推枕，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缕清风涌了进来，让人顿时为之一震、神清气爽。这座玉真观已经陪伴了她16年，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她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但在今日看来，一切都是那样新鲜有趣。庭院墙角的小草被清晨露珠洗得透亮，庭中的两株百年桂树，枝头已隐隐绽出金黄的花蕊，想来不消几日，庭院内外便都是那绵长甜蜜的香味了。她心中不由莞尔：“但愿今晚这场宴会，摩诘会欢喜……”

正顾自出神间，门上响起几下叩门声，是霍国公主的声音：“姊姊，是我。”

“妹妹，请进。”

话音刚落，霍国公主便翩然走了进来。

霍国公主比玉真公主小10岁，出生于702年，如今27岁。9年前，和她感情甚笃的夫君裴虚己，因私藏谶纬之书而被唐玄宗流放岭南新州，6年前，裴虚己在岭南郁郁而终。从此，她的心仿佛已随裴虚己去了，她的青春也仿佛提前结束了。6年来，虽然皇兄多次劝她改嫁，但她执意跟随姊姊潜心修道，不愿改嫁。

“姊姊，仙芝和莲儿何时来玉真观？上回莲儿来时，我不巧错过了，今日倒要看看你时时挂在口上的小姑娘，到底是何等粉雕玉琢的模样？”霍国公主走到窗前，在一张月牙凳上坐下，笑意盈盈道。

“唔，莲儿是我见过的最标致的小美人儿，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清澈如水，仿佛会说话似的，惹人怜爱。”玉真公主坐在妆台前，一边对镜梳妆，一边絮絮说道。

“哦，是么？姊姊可曾听说《尚书大传》中的一句话？”霍国公主走到玉真公主身后，对着镜中的姊姊笑道。

“哦？哪句话？”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霍国公主看着镜中的姊姊慧黠一笑，“姊姊，妹妹愚钝，倒是不大明白，能否请姊姊分解分解？”

玉真公主心如明镜，怎能不明白妹妹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耳根一热，放下檀木梳子，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妹妹，你我原是一样的痴。”

“姊姊，我和裴郎已经天人两隔，此生再无相聚之日，只能期待来世重逢。但是，你和我不同，你若真心喜欢他，又有何难？招他为驸马便是，何必总是委屈自己？”

“不，妹妹，他和别人不一样。”玉真公主摇了摇头，转身看向窗外，眉心微蹙道，“我自认阅人无数，却独独看不懂他。他这样的人，原是强求不得的。”

“姊姊，这么多年了，你一心一意为他谋划，对他的情义，至深至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再是铁石心肠，再是顽固不化，也总能体会到姊姊的一片用心良苦吧？”霍国公主轻轻握住玉真公主的手，眼里满是对姊姊的心疼和不平。

“这世上，惟感情的事最没有道理。在爱的世界里，谁爱对方多一点，谁就会低到尘埃里吧？若能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开进他的心里，我便心满意足了。”

“姊姊，莫要灰心，妹妹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玉真公主收回思绪，看着霍国公主，笑道：“好了，不说我的事了，你倒是该替自己谋划谋划。毕竟裴君已经不在人世多年，你也该……”

不待玉真公主说完，霍国公主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姊姊，当初皇兄将我赐婚给裴家，说是天作之合，何等欢喜。可是，裴郎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便被皇兄流放到那不是人住的去处。如果裴郎不曾娶我，如果裴郎不是驸马，就不会招致这番杀身之祸了。所以，我常常觉得，是我害了裴郎，我于心难安，怎能再嫁他人？”

玉真公主明白，在感情这件事上，霍国公主和她一样执拗，便不再多言，转了一个话题道：“说到裴家，今日参加宴会的宾客中，倒有一位裴氏子弟。”

“哦？姊姊请了哪位裴氏子弟？”

“唔，此人你自然是认识的，而且……”玉真公主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而且，和他也有一番交情。他看到他，定会欢喜。”

“姊姊，你真是事事为他用心。”看着玉真公主一脸的喜悦，霍国公主忽然觉得，眼前的姊姊，分明瞬间年轻了10岁！不，岂止10岁，明明就是一个天真娇羞的闺中少女嘛！

这日，玉真观上上下下，无不都在为晚上的宴会准备。待红日逐渐西沉时，宾客陆陆续续到来。最先到的，是高舍鸡和高仙芝父子。

玉真公主在王屋山认仙芝为义子时，仙芝年仅6岁。如今，7年过去了，当年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已然长成剑眉朗目、骁勇果敢的少年，并已随身为安西四镇十将之一的父亲在安西都护府历练三年。

安西都护府设立于唐太宗贞观十四年（640年），是唐朝管理西域的一个军政机构，统辖碎叶、龟兹、于阗、疏勒等安西四镇。三年的西域风沙，让仙芝身上有了不同于同龄人的坚毅挺拔。

“高某率犬子仙芝拜见两位公主，恭祝两位公主贵体康健。”高舍鸡虽已是63岁的老人，但长年的行伍生涯，让他身上非但没有暮气，反而声如洪钟、红光满面，当真是老当益壮。

“仙芝拜见义母，拜见姨母，恭祝义母、姨母贵体安康。”高仙芝恭恭敬敬地站在父亲身后，向两位公主肃然行了大礼，英姿勃发，一身豪气。

“高将军请起。来，仙芝，和义母、姨母说说话，你这三年在西域可是吃了不少苦吧？”想起初见仙芝时的情景，玉真公主不由感叹，岁月真是一个魔法师，不知不觉便将孩童变成了少年，当然，也将青春改换了容颜。

“禀告义母，禀告姨母，孩儿在西域并不曾吃苦，而是学到了不少本领。身为大唐军人，当为大唐保家卫国，孩儿愿意继续在西域历练。”

看着儿子在两位公主面前的落落大方，高舍鸡心中甚慰。他从小随父母从高句丽来到大唐，他此生夙愿，就是将仙芝培养成大唐的栋梁之才，将来出将入相，光耀门楣。想到这里，便上前一步，向两位公主拱手道：“承蒙两位公主厚爱，犬子倒也争气，已在军中立下战功，被授予游击将军。”

玉真公主和霍国公主对仙芝愈发刮目相看，四人正闲谈间，道童来报：“王摩诘大人到。”

“莲儿终于来了，快快有请……”玉真公主心中一喜，不由站了起来，示意道童快请。仙芝不由一阵好奇，这个义妹，不知是何方神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