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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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终究不肯放过李瑾。
王御医纵然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因为,李瑾的病,其实是一种类似带状疱疹的病毒。在尚无西药可寻的唐代,注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患者丢了性命。
12岁的李瑾就这样痛苦地走了。任凭萧氏肝肠寸断,任凭岐王老泪纵横,也唤不回他年轻的生命了。
岐王和萧氏抱头痛哭。这是他俩唯一的儿子,且是最心爱的儿子。
这一刻,山崩地摧,地动天摇。这一刻,岐王和萧氏的痛苦,局外人无法感知一丝一毫。
35岁的岐王,五内俱焚,身心俱疲。短短几天,平添一头白发,憔悴、苍老了很多、很多……
当千里之外的王维听说这一噩耗时,距离李瑾去世,已有半个多月。
这天,王维收到一封来自长安的加急信。拆信一看,原来是李龟年寄来的。
李龟年是大唐开元年间的第一乐师,颇受唐玄宗欣赏,在长安城人尽皆知、红极一时。
他和王维、岐王志趣相投、惺惺相惜,当年常出入岐王府中,是岐王家中的常客。
“积雪巷深酬唱夜,落花墙隔笑言时。”那些把酒言欢、诗词酬唱的日子,美好得似乎近在眼前!
但,眼前的这封加急信,却明明白白提醒自己,一切已是“昨夜星辰昨夜风”。往事如烟,悄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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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忙展信细读,才读了第一行,就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耳晕目眩,心如刀绞。
“摩诘兄,别时容易见时难,自你和岐王离开长安,一别已有半载,心中甚为思念。近日惊闻岐王痛失爱子……人生之大不幸,莫若白发人送黑发人。李瑾郡王已入殓出殡、入土为安,我也刚从华州吊唁回京。思之再三,决定写信告你……”
岐王最心爱的儿子李瑾,竟然因病暴卒了!丧子之痛,让岐王情何以堪?!
王维拿着信笺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还未读完,早已潸然泪下。
都说人生有四悲,一悲幼年丧母,二悲壮年丧父,三悲中年丧妻,四悲晚年丧子。
经历过幼年丧父之痛的王维,自然明白这四悲对家人的打击有多么巨大。即使如今父亲已去世十多年,每每想起父亲,心中依然隐隐作痛。
他决定立即前往华州,在岐王最痛苦的时候,陪伴在他身边。
即使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但至少,他懂他,知他,理解他。或许,感同身受的默默陪伴,胜过隔靴搔痒的千言万语。
于是,他以家母身体欠安为由,向郑刺史告了一个月的长假。然后,匆匆赶回家里。
“璎珞,我回来了,你在家吗?”一进家门,王维就急着找璎珞。
璎珞正在后院晒洗衣服,听见王维的声音,忙迎了过来。
“王郎,什么事这么着急?看你这一头大汗。”见王维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璎珞随手取下腰间的丝帕,温柔地替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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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一把握住璎珞替他擦汗的手,说:“璎珞,岐王爱子李瑾郡王近日暴卒,我已经向衙门里告了假。我先送你回河北定州,然后我去华州看望岐王,再来定州接你,如何?”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璎珞也有些发懵。她深知岐王对王维有知遇之恩,深知王维对岐王有着深深的感激和愧疚,也深知岐王和王维被贬背后有不为外人道的隐衷……
“好的,王郎,我这就去收拾一下,你等我。”璎珞一边答应着,一边翩然而去。
王维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璎珞忙碌的背影,忽然有种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也会像岐王失去爱子那样,忽然失去璎珞……
想到这里,他连忙快步走到璎珞身后,伸出双臂,紧紧拥住璎珞,动情地说:“璎珞,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愿百年之后,能让我先你而去。”
璎珞楞了楞,连忙放下手中的包袱,转身看着王维。她看到王维的双眸中,似乎闪烁着一层泪光。
“王郎,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此生能和你在一起,每一天都是值得的。”
或许,在生死面前,每个人都是脆弱的。而且,爱得越深,心越脆弱。
向来淡定的王维,这一刻,却无法淡定,他想到了“情深不寿”四个字。
岐王如此疼爱李瑾,李瑾却尚未成年就离父母而去;他和璎珞如此相爱,是否也会“情深不寿”?
如果有一天,她先他而去,他将如何自处?没有她的人间,或许只剩下“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的巨大空幻。
他摇了摇头,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只是将璎珞拥得更紧了。
他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感受她的体温,用自己的心跳去感受她的心跳,仿佛要用这身体的亲密接触,告诉自己,也告诉璎珞,这一刻,他们完全属于彼此,不会被天地之间任何外力分开。就连死亡,也不可以。
依偎在王维怀中的璎珞,自然觉察到了王维的动情。她抬起头,用双手轻轻捧住王维的脸颊,轻抚王维的鬓发,安慰他说:“王郎,我知道,岐王爱子的去世,给了你太大的触动。生老病死,自有天意。虽然岐王和爱子这一世的缘分尽了、散了,但如果他们有缘,来世还会相逢,还可以继续做父子。”
“璎珞,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无论今生、来生,生生世世,都做夫妻,好吗?”王维低下头去,在璎珞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深情辗转的吻。
“王郎,我答应你,生生世世——做夫妻。”璎珞在王维怀中喃喃低语。
少倾,她璨然一笑,仰起头来,俏皮地说:“王郎,时光不早了,我收拾一下,赶紧动身罢。”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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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时,王维将家中钥匙交给赵化,嘱咐他天晴下雨时帮忙照看。赵化一口答应,帮王维和璎珞叫好马车,搬好行李,目送他们远去。
“璎珞,儿行千里母担忧。自你嫁给我后,爹娘一定很是想念。这次回定州,你在家多住几日,承欢膝下,让爹娘高兴高兴。”
“王郎,你到华州后,不必牵挂我,好好安慰岐王。我在定州等你。”一路上,王维和璎珞絮絮说着。
晓行夜宿,两天后,王维将璎珞送到定州,向岳父岳母请安问好、稍作休息后,就雇了一匹骏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华州。
璎珞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开。对他俩来说,每一次分别,即使是小别,也总有些不舍。
两日后,华州到了,岐王府到了!站在岐王府门口,王维百感交集。
元宵节后,王维曾写信给岐王,说想来看看他。但岐王婉言谢绝了,对他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自会再相见,不必特地来看他。
王维明白,岐王是在替他着想,不想让他被贴上岐王“身边人”的标签,影响了他的仕途。
“摩诘,你正当盛年,今后的路还很长,祝福你能好好走下去。”岐王信中的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情深义重。
听说王维来了,岐王连忙亲自迎了出来。
王维激动难抑,正要行礼,却被岐王一把扶住,说:“摩诘,你来了!本王想念你。”
“王爷,摩诘也是。只可惜,我来迟了!”
华州的春天,似乎仍有些寒意。春寒料峭中,岐王和王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这是自去年秋天灞桥折柳分别以来,他们的第一次重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