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才子唱和《江南春》:苏州最江南
徐静
元末明初,诗画名家倪瓒写有题画名作《江南春》,绘出一幅江南春景。景仰倪瓒人品的清高绝俗,明代中晚期,沈周、文徵明、唐寅等吴门才子群起追和《江南春》,成为江南文坛一大盛事,也成就了一种文学经典。
有学者认为,江南文化是诗性的。确实,“江南”二字便含有一种诗意的情怀,“江南春”更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题目。
何处是江南?何处最江南?
品读吴门才子的唱和之作,可以感受到什么是江南,可以体会到苏州最江南。
一
江南春,顾名思义就是描写江南秀美的春景。
江南是梦里水乡,绿水青山,杏花春雨,烟柳画桥,枕河人家——地处江南核心区域的苏州最为典型。文徵明《再和倪元镇江南春》写道:
碧碗春盘荐春笋,春晴江岸蘼芜静。绿油画舫杂歌声,杨柳新波乱帆影。江南谷雨收残冷,手汲新泉试双井。晚风吹堕白纶巾,醉归不梦东华尘。榆荚忙,花信急,小雨斑斑燕泥湿。秋鸿社燕不相及,只有春草年年碧。王孙不归念乡邑,天涯落日凝情立。浮生去住真蓬萍,百年一噱何多营?
碧碗春笋,绿油画舫,杨柳帆影,春草春茶,虎丘新泉双井等等,均是典型的江南意象,不仅展示出江南名城苏州的秀丽景色,而且还传递出精致的生活情趣和清雅的文化品位。可以说,处处春意盎然,又处处闲适悠然。
不同于倪瓒《江南春》中“江南”地域的泛指,吴门才子的唱和之作更多地凸显出苏州作为江南代表的形象。沈周《江南春》描写道:“故苑长洲改新邑,阿嫱一倾国何立。”用“长洲”地名直接点明苏州。旧时,长洲是苏州下属一个县。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长洲县,本万岁通天元年析吴县置,取长洲苑为名。”唐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即公元696年,划出吴县东部设置长洲县,得名于春秋时期吴王阖闾建造的长洲苑。到了明代,长洲县已成为苏州的中心区域。
彭年唱和道:“啼莺迟,飞燕急,茂苑烟光翠如湿。”“茂苑”本义是指花木茂美的苑囿。西晋左思《吴都赋》写道:“造姑苏之高台……佩长洲之茂苑。”由此,“茂苑”成为长洲苑的别称,后亦成为苏州代称。
袁袠和曰:“吴趋夹道起朱甍,千枝火树摇灯影……桃花新水横塘碧,游船处处通州邑。”“吴趋”是古代苏州六十坊之一,原指苏州阊门一带,后代指苏州。横塘位于苏州城西南,连运河、通石湖,是一个水陆交通的要冲地,在这里也是借此描写苏州春景秀美。
杨循吉“风土清嘉古都邑”、文彭“土风嘉,人世急”,均以“清嘉”美称借代苏州。语出西晋吴人陆机称颂苏州的《吴趋行》,其中有“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二句,点赞苏州物产丰富,风气清嘉。
显然,在吴门才子的生花妙笔之下,江南之春即是苏州之春:
残春鞋袜试东郊,绿池横浸红桥影。(唐寅)
园林过雨生纤笋,晓雾霏微庭院静。(袁裘)
石湖水暖青芦笋,碧云琐溪岩扉静。(张凤翼)
五湖舟楫行当及,七十峰峦天外碧。(皇甫涍)
五湖南望神仙邑,玉柱金庭镜中立。(彭年)
吴姬如花花不及,香昏兰气纱窗碧。(文嘉)
明代吴门才子陆续唱和《江南春》,深情描绘苏州的山水风光、园林盛景,从绿池红桥、石湖芦笋,到太湖、洞庭山七十二峰,再到比花更美的吴姬佳丽,诚如吴县人袁褧所写“江南原是侬乡邑”,于是,“江南春”自然而然地变成故乡之春。
二
“江南”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人文概念。江南不仅风景秀丽,而且文化底蕴深厚。苏州古城历史悠久,是春秋吴国都城,也是吴文化的发源地。吴门才子的《江南春》唱和,不断追怀苏州古老厚重的历史文化。比如,周天球“泰伯虞仲经营邑,踌蹰搔首风前立”即是追溯吴国源头,缅怀从中原来到江南创建吴国的先贤泰伯和虞仲。
再如,袁袠“吴王昔日为都邑,离宫别馆当时立”突出了苏州曾为春秋吴国都城的繁华富贵。文伯仁“姑胥馆娃在吴邑,荒基传是夫差立”则是怀古感叹吴王夫差亡国的历史悲剧。
在苏州悠久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春秋晚期的吴国曾经非常辉煌。在历经几代吴王的发愤图强之后拍案崛起,西破强楚,南服越人,北威齐晋,一度成为号令诸侯的霸主。然而,可惜的是,末代吴王夫差缺乏战略眼光,没有识人之明,更没有纳谏的雅量,被越国君臣忽悠算计而不自知,最终,刚愎自用的夫差败于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之手,国破身亡,成为亡国之君。吴国兴霸成王的成功经验和失败灭亡的深刻教训,一直成为后人总结、反省的文化遗产,对后世产生深刻的影响。
唐寅唱和“古人行处青苔冷,馆娃官锁西施井”,文彭和曰“虎丘不见紫玉魂,石湖曾照西施影”,将历史人物西施、紫玉和馆娃官、虎丘等古迹名胜巧妙结合来描绘苏州深厚的文化积淀。
越国“美人计”的女主西施众所周知,自不必说,紫玉何许人也?史料记载,紫玉为吴王夫差小女,爱上家仆韩重。吴王不允,紫玉郁结于心而亡,葬于阊门外。韩重游学归来,往吊于墓前,紫玉芳魂自墓中飘出相见。这是一则古代奇闻,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感动。
“江南”的内涵还与经济发达、生活富庶密切关联。
唐代安史之乱后,人口的迁移与唐朝经济策略重心的转移,促使江南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而在北人南迁狂潮中,苏州成为北方士大夫进入江南的首选之地。苏州经济逐步繁荣起来,地繁民富,物产丰饶,成为江南地区第一雄州。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曾赞叹“茂苑太繁雄”。
到了明代,苏州的经济文化进入极盛期。得益于大运河的交通便利,苏州成为全国商贸中心,商贾云集,八方汇聚,楼阁林立,市场繁荣。
沈周《江南春》(其二)唱和曰:“暖风夹路吹酒香,白日连歌踏花影。醉归掉臂紫袷冷,喝采摊钱喧市井。”写出富裕滋润的苏州之春。沈荆石“繁华雄甲他邦邑,卖花园子沿街立”,袁裘“到处笙歌动城邑”,杨循吉“画船追游欢相及”,均从不同角度展示出苏州的繁华昌盛。
明代苏州是全国财赋重地和文化中心,吴门才子的自豪感也从诗中油然而生。在他们的心目中,苏州是当之无愧的江南之冠。
三
“江南春”不仅是写江南的自然风物,而且也是江南文化的载体,体现出江南文化的精神气质和价值取向。
吴地自古有归隐情结。《江南春》首唱者倪瓒就是一位闻名遐迩的隐士。史载,元末张士诚据守苏州时“累欲网致授官”,多次拉拢倪瓒要请他出山,他却厌弃仕途,乘舟逃避。倪瓒晚年黄冠野服、扁舟箬笠,往来于太湖吴淞江一带,追求一种独往来于天地山水之间的境界,放旷自适。吴门才子敬仰倪瓒的淡泊洒脱,沈周、文徵明等吴中文人的次第追和,表现的多为思旧怀远、归隐、写意的诗情。
虽说,儒家文化倡导积极入世,儒家文人追求“学而优则仕”,不过,当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难以实现时,儒家也讲“隐”,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古文人名士在“兼济天下”而不得时,便选择“独善其身”的隐居,归隐山水田园,追求心灵自由。因此,《江南春》唱和中既有对功名的追求,也有对归隐的向往。
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寅,天资聪颖,年少时已有才名,十六岁参加秀才考试,高中第一名,二十九岁赴南京参加乡试又考中第一名,“唐解元”由此轰动苏城。正当他春风得意入京参加会试时,却不料飞来横祸,被科场舞弊案牵涉下狱。后得苏州状元吴宽营救出狱。科举失败后,唐寅便以卖画为生,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正德十二年(1517),四十八岁的唐寅唱和《江南春》这样写道:“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鸟没天凝碧。铸鼎铭钟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此时,科场案已过去近二十年,唐寅仍对当年的科考功名“铸鼎铭钟封爵邑”不能忘怀,诗人只能深深叹息一声“功名让与英雄立。”
文徵明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儒者,早年也曾积极参加科考追求功名,希望为国效力。然而,运气不佳,久试不第。五十四岁时,由巡抚李充嗣推荐,文徵明被授为翰林院待诏,参与修撰《武宗实录》。然而,入仕后,文徵明看清了官场的黑暗、仕途的险恶,于是产生了归隐之心,便以足疾为由上书乞归。前引文徵明唱和之作有这样两句:“晚风吹堕白纶巾,醉归不梦东华尘。”“东华”是指象征朝廷与权力的东华门,此作写于嘉靖九年(1530),文徵明离开官场回归苏州已有三载,诗人庆幸自己醉梦中再也不会被官场风尘所烦扰。
文彭《江南春》和云:“不须万户封爵邑,五湖且办如锥立。笑他长价拂青萍,不如菟裘先自营。”“菟裘”为春秋鲁地,指代士大夫告老退隐之地。典出《左传·隐公十一年》,写鲁国大夫羽父谋求太宰官职,请求隐公杀桓公。隐公却说:“为其少故也,吾将授之矣。使营菟裘,吾将老焉。”意思是说,过去因为桓公年少,我代为摄政,现在我正要把君位交给他了。准备让人在菟裘建造房屋,在那里养老。由此,后人便将“菟裘”称为退隐养老的居处。文彭在此引用此典,也有谋划归隐居家之意。
在漫漫历史中,吴地文人常常能够打破功名利禄的俗梦,具有淡泊超脱的胸怀。彭年“春江万里一飘萍,游梁事楚将何营”,袁裘“浮生聚散若浮萍,只须呼酒无多营”,袁袠“豪华一去悲流萍,千秋霸业徒经营”,均是感慨人生如同浮萍漂流不定,追求“游梁事楚”的世俗功名有何意义?尤其是,看清了动荡不安的朝代兴废,吴人更为深切地感到“身外功名何足营”,身外功名犹如过眼烟云实在不值得为之献身。
所以,吴门才子的《江南春》唱和之作中多有表达归隐之意,反映了一种潇洒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凡脱俗的风度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