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建军||想念母亲

乡下老人常说一句话，生死路上无老少，三岁的孩童也不敢与八十岁的老翁打赌谁先死去。

然而，我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黄河水会倒流，也不会想到母亲突遭车祸而去。母亲的身板还那么硬朗，只有65岁，她走得那么急遽，那么窝心，那么惨痛，那么冤屈。

贾平凹说，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了。我的感觉是，人活着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人不在了，日子过得变慢了，日子的份量却于无形中加重了。

母亲离去已一年九个月了，这600余个日日夜夜母亲总在我心头，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阴晴圆缺。而且，每一个日子似乎都是冰凉凝重沉郁黯淡的清冷色调，一如久病用药总不见好转的躯体般难耐和苦闷。我并非刻意去想念母亲，有时反而想尽量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排遣心中的苦楚和悲痛。可每当做完了一件事，无意中还是会想起母亲。白天，走路的时候会想起母亲，坐在办公室里会想起母亲，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母亲。夜里，看电视想起母亲，躺在床上读几页书后想起母亲，梦里经常见到母亲。多少个深夜里和衣而起，呆呆地坐上半个钟点，燃上一支香烟痴想着能与母亲说说话，盼望着母亲能立于窗外看我几眼。倘在隆冬，却只能听到呼呼的夜风中夹杂着几声虚张声势的狗吠;若是春天，偶尔听到布谷鸟清脆明丽似带几分忧伤的叫声;夏秋夜多半是不远处建筑工地上机器单调乏味的轰鸣声。黑沉沉的夜里没有丝毫母亲灵魂的音讯。我几乎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理性会经常跳出来提醒，别狂想了，睡吧。可第二天夜里依旧会不由地又想起母亲来。

母亲在我的脑海里有时是模糊的，有时是清晰的。模糊的母亲叫人难以捉摸，这种印象大多在梦中，她或站在老家凄凉的屋院或参加一次亲朋好友热闹的婚筵，她或站在远处或于人群中忽隐忽现，却总不对人开口说话。清晰的母亲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她把根深扎于家的泥土中，不畏任何风雨始终执着于用如盖绿荫护佑着全家老小。母亲的离去犹如大树轰然倒塌，树干化成了母亲的棺木，我们这些儿女变成了枝叶，也随之摔得粉碎。

母亲在世时，每次回家，只需打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有抑制不住的高兴。倘你临时有事眈误了行程，母亲会多次复电催问:走哪里了，你一踏进家门，热腾腾的饭食即刻端来手上，不用问，肯定是你最爱吃的白腻细薄的家乡小豆面条、爽口合味的芥菜酱水凉粉、黄澄澄油精精大如锅盖的山药蛋饼。母亲一边嘘暖问寒，一边看你狼吞虎咽，脸上已绽放了满足的笑容。你要离去了，母亲总是送出院门，叨嘱再三，你刚离开才三五分钟，母亲打电话来说又想起一件鸡毛蒜皮，要你千万记着，妥为料理。母亲不在了，我猛然意识到，母亲即家，家即母亲。

细细想来，母亲在世时，我没有给她亲手下厨做过一顿饭，陪她逛过一次街，多数是给点钱亦或胡乱买点东西。我没有抚摸过一次她花白的头发，甚至没有认真端详过一次她沧桑的面容。母亲于我，是不停的给予给予；我于母亲，是不断的索取索取。更令我不能自持的是，我居然在村中博得一个恋家孝顺的美名。而今，母亲与我阴阳相隔，未来得及留下片言只语，此等情状，怎不令人悲戚忧伤！

我年届半百，见惯了生离死别，多次程式化地劝慰过别人节哀顺变振作前行。原来，宽慰的话谁也会说。伤痛不在谁身上谁甸量不出轻重，尤其这种意想不到的灭顶巨祸。比之于母亲，能够寿终正寝之人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假如我六十岁、七十岁时，母亲还健在，该是多么幸运和幸福啊！

我自诩算个文化人，知道车祸是一种偶发事件，但一条对我极端重要的鲜活生命岂一个偶字了的？因此又多次试图从母亲在世时最近的生命信息中解开母亲的死亡谜团。不知哪年开始，家院屋檐下住了一窝家燕，母亲对这对生灵甚是上心，她能准确说出他们春天几月几日来，秋天何月何日去，每年孵几枚蛋，每天大约给幼鸟喂几次虫。2016年春三月，星期天我回家小住，母亲说，你看，今年的燕子只飞回来一个，另一个肯定是中途折命了，据她观察死去的是一个母燕。这是不是说我要去了，留下你父。我瞪了母亲一眼，甩去一句：胡扯！又一次，我回家发现院内两棵相依而长浓密无间的柏树好端端的竞死去了一棵，母亲又重复了前次的话语，我当然又回击给她一句——胡思乱想。其实，看着宅中树枯萎而死，我心中也颇忐忑不安起来，因为父亲此前已罹患肺癌一年，担心父亲当年遭遇不测。父亲染恶疾后，最恐惧不安的是母亲，经常偷偷落泪，我们能做的只有举认识的张三不认识的李四之例劝慰。母亲是个深明事理之人，但她总唠叨，假如我走在你父之前如何如何，她有时甚至说自己活不到她母亲的年岁，毫不忌讳。外祖母活了73岁，母亲经常这么讲，我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对她的话不予理睬。然而，谁能想得到呢，母亲竞于2016年10月17日午在村前的公路上遭车祸殒命。离奇的是举家老小都不在村里，我在县城上班，二弟开车带父亲太原买药去了，三弟正好也在太原办事，二房侄与其母去县城办事。她听人家说，野山菌对肺癌有疗效，她死在为父亲采磨菇的路上，在此之前，她已采了三天磨菇，而且收获不少。现在想起母亲事先那些话来，是不是母亲事前已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暗示，母亲已然说破，而我们家人却都浑然不知，不为所动，没有一个人在乎关注过她的生命感受。果真如此，纵然是天要塌将下来，我也要陪伴和守望在母亲的面前。可惜可叹，一切都为时晚矣！

母亲去后，我也常思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我清楚，这是多愁善感的性格和读了点书在作怪。我远没有先哲圣人们的悟性和慧根，但恍惚中初浅地以为，生命就像走在路上的人手里捏着的一颗鸡蛋，纵然千般小心万般呵护，随着脚下一粒不起眼的石粒一次触绊，鸡蛋就会从手中滑落而碎。原来，生命就是这么简单。每个人什么时候死是不能选择的，正如什么时候生一样不能选择，当然，因故轻生者除外。生老病死即人生，幸福痛苦即人生，大多数情况下，反倒是痛苦要多于幸福。

在母亲离去的这些日子里，初通文墨的我多次想为母亲写点文字，但多次提笔又作罢，钻心的痛绞扰得人难以成文，母亲的故事塞满了脑际，材料太丰富了，实在难以找到线头。昨天夜里，闷热的头伏天使人无法入睡，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我半躺于床头，下定了决心，再难也要为我亲爱的母亲写点什么。我紧盯手机屏幕，用笨拙的手指写下了以上笨拙的话语。不觉天已大明，复读一次，禁不住热泪盈眶。

2018年夏

作者简介

闫建军，山西盂县人。1968年10月生，1989年毕业于山西省忻州师院中文系。曾任中学教师5年，司法干警2年。后调入中共盂县县委办公室从事文秘写作工作10余年。2007年担任盂县北下庄乡党委副书记、乡长。现任盂县地震局局长。作者自幼爱好文学,近年已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杂论等1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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