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莞尔一笑

初夏时节的薄阴,时间开始变得悠长。一天到晚,窗外有不间断的鸟鸣,或清脆或嘁喳。时有灰喜鹊迅疾飞过。在阳台藤椅上重读庄子,蜩与学鸠在讥讽大鹏鸟,适而有小灰雀飞来在阳台伶仃独步,并不避人。仿佛从庄子的文章中飞来,不觉心生戏谑欢喜。
一直喜欢庄子的文笔,神妙莫测。今天我们诵读的煌煌汉语之美,该是从庄子开始。后世的柳宗元、苏轼、欧阳修、韩愈等大家,不过是极力攀援其衣角而已。苏轼的“后赤壁赋”,不就是庄子式的莞尔一笑吗?
世界上几乎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像汉语这样呈现光滑绝妙的纹理。它丰富、优美、细腻、深刻,强大、有力。它的柔软可塑、精致入微、准确犀利,让我庆幸生活在拥有这种语言的民族。
这是经无数天才熔铸过摩挲过的语言。
鸠摩罗什翻译的“金刚经”、“般若经”,没人不叹服其丰美华赡,没人不被这位深悟佛理、深通汉语的西域高僧卓绝的语言能力折服。曾读到几则他与高僧惠远来往的书信,汉语之美已达极致。世界上还有如此渊旷深茂的文字,令我肃然起敬。
人类的一切历史都是语言的历史,而汉语,所能抵达的高度和深度,世罕其匹。
我疑惑当下大学生为何不考汉语四六级,却考英语四六级。每次上课和学生讲,多读庄子。而现今社会如万花筒,变化太快,迷幻太多,人心浮躁,无论对物事或情感,都无耐心,浅尝辄止,对于读书,沉潜下去深研的更不多。年轻人不愿钻故纸堆,更不提比较深奥的庄子。倘若现在大学生多诵读庄子,境界和精神或会被濡染,面对生活有一份超迈自由,写文章也会俊逸许多。可惜当下网络甚至诗坛流行的粗鄙伧俗的语言,被世人追捧、津津乐道,真是将汉语之美糟蹋了。
曾给学生讲庄子的“秋水”。伟大的人其实都有他色盲一角。井蛙、夏虫、曲士,确实有所拘、有所笃、有所束,但不正因于此,才成婆娑世界么?拘于一小县城的科长顾盼自雄,洋洋自得于乡里,来到省城方知其陋,天上掉下一块砖砸倒的全是处长。但又何必自惭其陋呢?某无学,却有识;某无才,却有诚;某拘一隅,却深谙气象物候;某窘于应对日常,却穷其道,这样的例子和人性的复杂一样值得探究。
万物各有参差,不可互比顾盼。

庄子一书中还写到很多形貌残疾丑陋之人,其目的是用形体的丑陋残缺来反衬精神的卓然湛然,强调内在的元神远超过形体。老子说:“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
然而,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之后的愚钝之相,所谓“骀”,就是持守本真,抱元守一的道者之象么?不得其解,也就姑且存疑。
我更欣赏慨然飞动、抟扶摇直上的“大鹏”,不能参悟那匹“驽马”。人们大多喜欢灵明明活泼泼的生命本身,无论外在气场或是内在气质。生活中我属于比较笨拙、不会说亲热话的人,但对言辞便给、春风满面、气场十足的人,实则心向往之。一身“骀”相,无论古今,并无市场,世人也会冷落嫌弃。这便是老庄抱愚守拙的深心,时势自保使然,其实,冷落冷清最好,参悟玄机,正在“寂寞沙洲冷”的所在。
伟大的心灵其实是无法靠近的。人类的一切文化都是对伟大的创造者——那些圣人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说和猜度,一种遮蔽甚至软埋。那些卓绝的创造者,造化者,注定是孤独者、独语者。每个平凡生命尚且是绝对的孤独的存在,何况卓绝者的心灵呢?这样一想,对人类的文明文化,世界的喧嚣虚脬就不免心哀。
注解庄子的,几千年以下何其多也,有几人能真是他的知音和朋友呢?都是妄加猜度故作高深各逞说法罢了。也包括我这里的胡言乱语。
庄子笔下抟扶摇直上的大鹏鸟,其命运是巨大的孤独,其扶摇是巨大的沉默。然而,庄子不在意,他一笑而去。这样的笑容,几千年以降,依旧神妙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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