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消失,袁隆平功不可没

袁隆平和同行们毕其一生心血培育的杂交水稻,与包产到户、市场经济等制度性政策一起,让中国人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让亿万农民可以只种高产单季稻、免于“双抢”等原始社会下的极度重体力劳动。

纪念他的最好方式,是记住饥饿和贫穷的中国之痛,记住女人当男人用、男人用当牲口用的农民之苦。

2000年7月,袁隆平在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早杂水稻示范区。他称赞安庆市早杂水稻种植水平高、面积大。

“双抢”是中国长江流域特有的名词:抢收庄稼、抢种庄稼。在南方,水稻种两季,七月早稻收割后,必须立即耕田插秧,务必在立秋前将晚稻秧苗插下。如果晚了季节,收成将大减,甚至绝收,一年有半年就要白干。

如此繁重的农活,老天留给种田人的时间只有十几天。年少时我曾问母亲:为什么要拼死拼活地抢?像坐在办公室里上班的人那样,慢慢来不行吗?

母亲瞪了我一眼:节气、节气!老天不同意!

我少年时家在安徽,父母在镇上工作,但班上几乎所有同学都是农村的孩子,亲戚中大多数也在农村,所以,每年暑假的双抢季节,我要么去同学家帮忙,要么到农村的姑妈、姨妈家,给他们的双抢打下手。

孩子们也要上阵

四年级时,我10岁,到一位姓凌的女同学家“学雷锋”,帮她家搞双抢。热浪滚滚的农田里,凌姓同学的父母顾不得与我客气,在轰隆隆的打稻机后面伸出沾满稻草的手,以最快的速度教我怎么拿镰刀,怎么弯腰割稻,几分钟后我就上阵了。不一会儿,我的腰就酸得直不起来,汗水和着脸上的碎稻草往下滴。

人们只知道针尖对麦芒这个词,其实稻草的锋利一点不亚于麦芒,打在脸上如刀割,如针灼,火辣辣地疼。弯腰站在未全干涸的泥田里,我右手握镰刀,左手握稻束,一刀割下去,尖锐的镰刀竟然把自己的小手指给割了深深的口子!血流如注,同学的家长拿束稻草给简单包了下。

直到今天,我的左手小拇指上,这条一寸长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在田地里干活,粗大的蚂蝗能直接钻到肉里去,而且不痛不痒,那一次,我看到自己的小腿肚在流血,才知道自己被蚂蝗“入侵”了。

“双抢”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历史时刻,是全年收成的关键,哪怕来个半大孩子帮忙,也是求之不得,可以稍缓极度的紧张和劳累。怀孕八九个月的孕妇、八九十岁的老人,也要力所能及地干活。

姨妈家劳动力多,不用我上阵,但我要包揽他们全家脏衣服的洗和晒,还要给姨妈七八十岁的婆婆打下手,帮着她做全家人的饭,送饭送茶水到田地里去。

烈日下送饭,走在田畈上,虽然穿着鞋,依然能感觉到脚下的泥土热得烫人。天地之间像是硕大无比的大蒸笼,热浪从地底下往上涌,在田野上滚动,在天地间升腾。除了热,还有打稻机的轰鸣声。稻子割下来,要尽快把稻草与稻粒分离,打稻机是必不可少的。

最早是是四方形的大木桶,约有两米长,拖到田地里,全凭最原始的人力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往木盆的四壁上甩,利用惯性原理,把稻粒甩进木盆中。

再后来有了半机械的脱稻机,用脚踩,作为动力,驱动机器上的轮轴转动,人再把稻子放到轮轴上脱粒,手脚要并用。

一名回乡青年学生把稻子放进打稻机时,胳膊不慎被卷进去,半个手掌没有了,后来,没有了右手掌的青年成了我的代课老师,最终还是因这只残疾的手而壮年早逝。

我少年时听到的最悲惨的事情,是附近一个农民家庭,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在田地里抢收抢种,公路上一辆大卡车失控,冲进田里,四条鲜活的生命瞬间没有了!只留下另外两个孩子成了孤儿。听到这惨烈的事情,年少的我,也不禁流下了同情的泪水。

也听说过一件荒唐事,是含泪的笑,是含笑的泪:有个村里,有户人家,辛辛苦苦交了二十多年的公粮,等孩子长大结婚时,才发现,全家根本没有户口记录!

所以,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夏天的美好,留在记忆中的,是对夏天、对双抢的苦难记忆。

农民天不亮就要去下地,晚上天黑才能拖着极度疲乏的身体回家。他们是不是很希望下场雨、气温降下来好干活呢?绝对不能!

白居易在《卖炭翁》中写道: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南方的农民再怎么累、怎么酷热,都盼望日头越毒越好,哪怕自己热得中暑都没关系,保庄稼的收成最要紧。什么叫“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这就是。

如果下雨,稻子烂在田里,那真是欲哭无泪,稻子收回来了,若不及时在大日头底下晒干,最容易发霉、发芽,一年又是白干。

最怕的是雷阵雨。明明还是太阳当空,一阵风来,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了,带着土腥味,一股脑地往地上砸。往往全家人还在田里抢收抢种,没等赶到家中,屋前屋后晒的稻谷已被在雨水中泡,所有的拼死拼活都白费。

那一次,雷雨来了,姨妈全家都在田地里干活,晒场上只有我与她那裹过小脚的婆婆,一老一少,使出浑身解数,手忙脚乱,各种农具齐上场,紧赶慢赶,在大雨落地前把晒场上的稻粒收到稻箩里,用塑料布盖好,使劲搬到屋檐下。一切搞好,才舒了口气,竟然没注意到自己早已被淋湿!

姨妈的婆婆劳苦一生,二十多岁时丈夫就被抓壮丁,再也没有回来,她独自含辛茹苦抚养大了儿女,七八十岁的晚年,依然还要如此劳作。

淋了雨的稻子会发霉,自家吃霉米,事小,最怕的是交公粮时,粮站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收!每年秋后,忙完双抢,农民们开始拉着板车来交公粮(农业税),从粮站大门开始,长长的板车蜿蜒排队,在马路边一直排到十里开外。

壮观景象的背后,是千千万万个农民家庭的苦涩和辛酸。一大早赶了十几里地,车拉肩挑来,晚上能交完公粮回家,是最美好的结果。可往往是一场空:粮站工作人员拿着专用的铁钎,捅到板车上的麻袋里,抽出“样本”,用手搓一搓,用牙咬一咬,傲慢地甩下一句话:“不合格,拉回去再晒!”

交公粮

农民不死心,苦苦哀求:“我一家人晒了三天了,我七八岁的孩子天天顶着毒日头,守在晒场上,这是我家最好的稻子了,求求你们……”收粮的人不为所动。

而这时我母亲的一大“使命”,就是从单位匆匆赶到粮站,凭借自己良好的人缘,帮乡亲和亲戚们说情,请求粮站收下他们汗珠子摔八瓣肩挑车拉来的粮食。年年如此。

有个农村汉子,少年时目睹了粮站工作人员对家人和乡们的态度,长大后,只要经过那个已经废弃的粮站门口,都要吐两口唾沫,他说:“原谅我的粗鲁。”

粮站,让所有人敬畏,即便不愿求人的母亲,平时也注意与他们搞好关系,出身农村的母亲懂得:城里有个亲戚或者朋友,对于农民,是遇到困难时迫不得已可以求助的唯一稻草。买化肥种子要找人、取汇款要找人,看病要找人,城里有个“根据地”、有个能帮忙的人,心里会踏实很多。

但我那时不懂。

乡亲们来找父母,有时父母向粮站说情也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再走山路、走田畈把公粮挑回家,太辛苦,于是他们有时就把整车、整竹箩的稻子放在我家,第二天再重新排队交粮。我年少不更事,啧有烦言,因为我家也不宽敞,住得很挤,又雪上加霜,被这“临时仓库”占去不少。

有一天,父母还没下班,一个本家远房大嫂挑着两大箩稻子,挑到我家门前,说粮站不收她的稻子,想放在我家。

我说:“我家也没地方搁!”暮色中我她看到失望的脸,吃力地挑着担子走了。她家离粮站少说有四五里地。望着她被汗水打湿的背影,我似乎看到她眼中的泪花。我隐隐感到自己做得不对,但还是没敢告诉父母。如果告诉了,少不了我一顿打。

多年后,我依然常感内疚,托人向这位大嫂道歉,请她原谅我的无知和自私。这位大嫂说,她完全不记得这事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交公粮(农业税)是农民的义务,是没有钱的。公粮之余可以再向粮站卖点粮,这种“议价粮”,国家给点钱,但常常是打白条,先交粮,让农民年底或者来年再来结账领钱。

一位农村出身的老兵回忆自己年轻时:“那时候,我去县里的粮站大库,扛着180斤的粮包,爬四五十公分宽、高40多度角的板梯,把粮食倒进大库里,给城里的阶级兄弟姐妹们吃......”

乡亲们卖完粮,身上往往无分文,就拐到我家,喝点水,再吞吞吐吐地开口借点钱:两元、五元、十元。而我家也不宽裕。父母养育三个孩子,虽有工资,也捉襟见肘。

小孩子的鞋子坏得快,每年夏天来临,我母亲总要算计一番,叹口气:去年的凉鞋坏了,这个月又要买三双,又是一笔开销!

但父母总是尽力挤出钱,借给开口的乡亲。他们知道赤贫是什么滋味,理解乡亲们的卑微和无奈。交完公粮、卖完议价粮,天气凉下来,镇上的国营纸厂(高河造纸厂)开始收购稻草了,农民们又用板车拉着金黄的干稻草,同样排着几里路的长队,把它们卖给“公家”。白天排队轮不到,夜晚就在马路排队,睡在板车底下。

我至今记得一吨稻草的收购价:三元。而一板车的稻草,堆得再高,也装不了一吨。

可镇上居民也有穷人,买不起煤,家里的孩子们往往就趁着夜色,拎着小篮子,跑到长长的板车队伍里,乘其不备,抽一把稻草放在篮子里就跑,农民无法追赶,只能无奈地骂两句。

我也曾“友情出演”,加入到小伙伴的队伍中,帮他们抢稻草,送到他们家,生火做饭。好在卖稻草是给现钱的。乡亲们卖完稻草,拿到了钱,就到我家,把这三五块钱还给我父母,千恩万谢。

长大后,我出境出国,看到外国人休闲、度假,游玩,而生活却比我们富裕得多,我曾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父老乡亲们像牛马一样一年忙到头,如此勤劳,如此卖力劳作,为什么还过着几乎是世上最穷的日子?为什么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却没有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财富?

中国农民整体命运的苦难,让人落泪!

袁隆平让中国水稻从“亩产三万斤”降到了一两千斤,并坦言“特殊年代”饿死很多人。农民感谢他

改革开放初期,中共山东省菏泽地委书记到老区访贫,一位重病在身的农村八旬老人犹豫着说:想吃半碗猪肉,这位老人当年为了掩护地下党、八路军,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听了老人的话,这位姓周的地委书记泪流满面,拿起老人的野菜饼 ,当着下属,扇自己的耳光:“解放三十多年了,乡亲们还穷成这样,我们这些大大小小书记的脸还叫脸吗?”

这位地委书记,在山东最先学安徽,在菏泽地区搞起了农包产到户责任田。他说:“再不抓紧改变,我们都不配做人、不配做这个官!”

又过去了三十多年,今天,中国深度融入世界,大量农村劳动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中国农民的劳动强度大为降低,生活比以前富裕多了,他们的后代,不再像祖辈那样被死死捆在田地里,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牛马般劳作。

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职业自由,在 人人生而平等的路上迈出了第一步。这是制度解放的红利:农民从制度束缚中获得解放,焕发了无穷的主动性和创造力。

一条路上你和我,都是同路人。愿人人生而平等的路更宽阔、更平坦,让农民和农民的后代有更多的选择和自由。

作者操风琴:新闻人。出生于安徽,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专业,伊拉克战争期间曾任驻中东记者。

(0)

相关推荐

  • 双抢,是90以后的孩子无法想象的峥嵘岁月

    一句话.一首诗.一种观点 都是出自灵魂.来源于生活的一种声音 诗之勤正是有这种声音的地方 双抢,是90后的孩子无法想象的峥嵘岁月 文|祝欣诗勤 双抢,对于我们60后.70后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倍感亲切, ...

  • 这才是正能量

    在我上小学时,还是有麦假和秋假的,其实就是在夏收和秋收的季节里给老师和稍大点的学生放假参加农忙. 每一个麦假和秋假都有拾麦穂或者拾稻穂的作业.我从小就懒,从来都没去真正拾过.每次交作业时都是从打谷场里 ...

  • 农村曾很牛的3种工作,尤其第2个,农民当时都很羡慕,如今败落了

    文/农夫也疯狂 对于农民来说,种田种地就是天职.把自家的庄稼种好了,那一家人也就不愁了.但种田种地毕竟是辛苦活,还得看天吃饭,所以有些农民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像自己一样,以后过如此艰苦的生活,在孩子还小 ...

  • 忆当年“学生组”里战“双抢”

    2018年2月19日大年初四下午,我在田背村云霄阁一带浏览拍照,来到关帝庙的同庚榕大树下时,巧遇背坑村民小组66岁的村民刘赠兴.年近古稀的刘赠兴精神和健康状况都相当不错,我已经多年没有见他了,当天巧遇 ...

  • 那年陪母亲交公粮

    不知道从农村出来的朋友多不多?可记得当年农村交公粮的热闹场景. 过去粮食都要上交国库的,在封建社会叫上交皇粮,共和国成立后改名叫公粮和购粮,就是每户农民按所要求的比例上交给国家征粮库,这项制度延续了有 ...

  • 《青3》选手悼念袁隆平:罗一舟、连淮伟、刘冠佑消失两周后发文

    <青春有你3>成团夜取消之后,决赛圈的19位选手一直动向不明确,经历了一周的沉寂,第二周陆续有选手出来营业,比较早的一批是离成团位比较远的. 目前陆续有7个人改掉了自己"青春有你 ...

  • 袁隆平:听说你一年挣30亿?

    袁隆平:听说你一年挣30亿?

  • 中国又一个袁隆平出现!他的一株“野草”将养活9亿国人

    中国又一个袁隆平出现!他的一株“野草”将养活9亿国人

  • 德安出了个袁隆平!

    袁隆平,江西德安县人. 当然,这座千年古城,有着太多值得当地人骄傲的地方. 德安义峰山公园 德安县,江西省九江市下辖县.历史源远悠久,夏禹治水,"过九江至于敷浅原",敷浅原即今之德 ...

  • 档案《现代"神农" 袁隆平的田园梦》

    档案《现代&quot;神农&quot; 袁隆平的田园梦》

  • 中国小伙在沙漠中种出水稻,获投资三亿,被称为“第二个袁隆平”

    2021-04-15 10:27 大图模式 随着现在我们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好,生活质量也是大幅度提高,我们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衣食无忧,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今天这么好的地步呢?无疑就是解决了粮食问题,从以 ...

  • 平均亩产1004.83公斤!袁隆平院士团队再传喜讯

    5月9日 在三亚国家水稻公园示范点 "超优千号"超级杂交水稻开始测产 专家组选取3个地块 同时进行收割.打谷 汇总后按照高产创建产量公式计算 最终测产结果为平均亩产1004.83公 ...

  • 袁隆平团队,又双叒叕干了件大事!

    5月9日上午,在三亚国家水稻公园示范点,"超优千号"超级杂交稻高产攻关进行现场测产验收.专家组随机选取了3块田,进行全田机收测产,经称重.测水分.量面积.除杂等程序后按照超级稻测产 ...

  • 袁隆平超级稻实现热带地区亩产超1000公斤

    1004.83公斤!记者10日从湖南杂交水稻研究中心驻海南省三亚市海棠湾基地专家处获悉,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超优千号"超级杂交稻品种今年在三亚种植了50亩地进行高产攻关,9日,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