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B-故乡纪事005（修订版）
河北B最终死于乱枪还是死后诈尸，民间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结论，参与这个事情的人也都三缄其口，甚至对家人也不说什么。
这也是我亲历的一次恐怖阴云，又在阴云消散后无比惋惜的一个事件。
河北B一家是外来户，但不是从河北省闯关东的，而是从几十里外辽河北岸某处迁来的。我们那里把辽河北岸的地方也称作“河北”，反而那些真正的河北“老坦儿”成了坐地户，他们比河北B一家来得早一两代以上。顺便说一下，在一百年前，我们这个村镇的坐地户很少，因为这里是牧区，又贴着沙漠边上，牧民是不住在这里的。
大约在一百多年前，从长春厅、昌图厅和巴林三个方向开荒的关内人陆续来到这里，租上十几垧地，在地头搭个窝棚，就开始把生地种成熟地了。经过老毛子、小鼻子、土匪大小金龙等和频繁拉锯的折腾，顽强地活下来。又被洪水、鼠疫残酷地筛选一遍，在万人坑边逐渐建立了村镇。
早期的移民在这片土地上生下自己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成了坐地户，那远在关内的山东河北山西等，都成了“老家”。
老家是很模糊的遥远存在。
河北B一家在那些在童少年就来到这里的人生下的另一群童少年的眼中，就有了抢食者的身份。少时家中养狗，正啃一骨，不论肉丰厚与否，一旦其他狗、鸡、鸭、鹅、羊、牛、猪等靠近，必发出警示声，作欲搏状。体壮如牛马尚好，闻犬声而从容转身离开，像那西装绅士般优雅。小的动物则会被吓得鸡飞鸭跳，狼狈逃窜。有知犬脾气之鸭鹅鸡众，则谨小慎微，与吠犬保持距离，并示以良善之意。
河北B一家初来乍到，与人为善，张家找帮忙，应之，李家找救饥，应之。
到我记事的时侯，河北B他们一家已经住在村东北方向的大壕上，那里是离清河的一条支流很近。
早年那里是土城壕，墙外就是一条十余米宽的河。
以前河水的性格不稳定，偶有越过颓圮土壕或至少探头探脑的情况。一旦如此，附近的土房会被水洇着，屋里经年累月负氧离子则会多于村内。
人们之所以不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与一片阴宅相紧邻。
大壕下坡处有一片阴湿之地，曾经是水洼。
水洼干涸之后水稗草很茂盛，给人的印象是那里没有晴过天，附近村落夭折的小孩常被暴露于此，故而这里经常活动着一群凶恶的狗，自从附近的狼被消灭光之后，它们成了日常恐惧的团伙。
但打狼队没有去打它们，因为它们的身份是狗。
我曾近处瞭望过这群野狗，由于营养不缺乏，他们的毛色润泽，在太阳下闪亮，体格健硕。它们已经习惯那一带的生活，就算闲暇无事时，也绝不进村瞎逛，再大的好奇，也只扬起头远远地向村里望着。
洼地再过去是一面缓坡，与风一起飞来的树籽次第长出野生的树林，林子下的土丘里埋着本村的近代先祖。
这一带地形有些复杂，曾有一次打日本的阻击战发生于此，当时十三人阵亡，就地掩埋，依列队阵形排列着坟墓。之后人们年年给烈士上坟填土，这十三座坟就成了村子附近最高的建筑物，大约有三层楼高。
河北B的家就住那样的地方，而此前他们家则是住在村里正大街的黄金位置，宛若北京之王府井，而非西单。
这遭变故皆因有一年从白城子方向来了一个本村某家人亲戚的缘故，这个人透露了河北B一家的早先历史，他们就不得不迁于村郊大壕了。
那个城里来的人旧时是拉洋车的，见过一些世面，就如京城的的哥。据他自己说他拉过很多地下党，连钱都不收。这让他很风光，社会稳定之后核定了他贫穷的身份，可他在城里却失去了旧有职业，混不下去了。他听说我们胡家屯的土地又黑又肥又多，就拎着一只烧鸡来投奔他的亲戚。可巧他的亲戚也在我村的王府井地段住，他第一天就认出了河北B一家。
此时他落户有点障碍，于是他就给河北B家补上城市里的那一段历史：原来日据时期，河北B的爸爸因一手好的裁缝技艺，曾经是体面社会的座上宾，不仅给平民量体，也给敌人做过衣服，而且与一家日本纺织商人交情甚好，在一起吃过好几次日本馆子，还看过日本艺伎的傩舞。日本子投降，河北B一家消失了，不想辗转到这里恰巧遇上了，真的不是冤家也路窄。
这一消息无疑像给干净的饮用水中扔进一只苍蝇，本村的人们绝不可忍受。地主们都乖乖地起早扫大街了，见人就笑，尤其是对那些要过饭的人。
果然，在河北B家房墙被掩住的角落发现有新的泥皮痕迹，挖开后搜出一小袋光洋，说是四五十个。
事情象馒头一样被蒸大，幸好上级有一个说得算人的发了话，说河北B一家也是体力劳动者，受到日伪人欺压，也是迫不得已，这事才算没往大了捅。说了算的人曾经是河北B家的老主顾，每次都付钱。
这故事尘埃落定之后，出了三个结果：
1、城里来的那个人因检举揭发有功，成功落户本村，住上了河北B家的老房子。
2、河北B一家被迫搬到土壕那边去往。
3、把会说日语的人集中起来，重新自述一下过去的历史，与先前纸上记下的做一遍对照，没有发现新的问题。
这三件事儿后来也都有了因果：
一件事发生在河北B精神失常之前。
由于城里来的拉洋车的好吃懒作，希望意外惊喜出现，于是经常在夜里琢磨他住的房墙，这里抠抠，那里挖挖，看是不是还有光洋。房子终于忍受不了了，趁着一个连雨天，用半面墙砸断了他的一条腿。
第二件事是河北B最终发疯，他杀了家里老小三个人，致残一人。
那时正好是假期，在河北B被扣在两个马槽里并用铁丝拧住深埋的消息权威传来之前，亲友们最担心的是河北B会上门找我，因为我俩曾经是惺惺相惜的好友。
河北B长我几岁，自他家搬到大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与昔日的伙伴们玩了。他整天看书学习，走路也念念有词。由于我从小学起一直是考霸级别，父亲又在戴反革命帽子中，故河北B引我为同侪，互相怜惜取暖，等待着阴云散去。他的确对课本滚瓜乱熟，我见识过他能准确背出矛盾原名沈德鸿的注释是在课本哪一页的下边。他是他那一年级的第一，因着这个，连城里那个瘸子和斗官A都对他高看一眼，普遍认为河北B是棵大学苗子，至少会考上中专，将来会在乡里弄个一官半职。
无奈河北B考运不佳，连连失利，最令人惋惜的是每次都距录取线只差一二分，于是他只得连续蹲级。渐渐地舆论环境对他也不好起来，人们一边腋下夹着旧衣服找河北B爸爸免费修补，一边在茶余饭后神谕一般传播河北B家房子的风水不好——有关本村的史前史大多集中在这个阶段被集体回忆出来的。
河北B在最终动刀子之前已经有了先兆。
我一直认为这世道上最有重量的是舆论，别看各有用心、不负责任的一句话，一旦多了就形成真假混沌的共识，慢慢会成为暗物质，要不25岁的阮玲玉自杀前怎么会留下“众口铄金”的遗言。
塞了点私货，接下来继续说河北B。至少两件事说明他早就精神出故障了。
一是他也像斗官A那样开始鼻孔朝天了，而且碎碎念；另一件事就是当他听说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专程上门，他像专业验钞员那样正看、翻看、对着日光看一番之后仍不死心，开始动手撕那双层的厚卡纸来。我忙夺回，他怔怔地看着我良久，类乎自言自语说了句：
“假的！”
之后起身离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对河北B家风水话题最流行的时候，他家也做了一些工作的。比如趁天黑人少，他们一家在土城外烧纸钱，可是不见效。不知哪方神圣指点，有一天他们全家到阴宅小树林杀鸡血祭，把鸡血淋在树干和草尖上，还要向从天到地、从祖至今、从定居到过路的鬼神祷祝。
万物有灵，在遇到事儿的时候才重要。
据说，那次血祭之后，河北B的确好转一阵子，以至于最后他磨刀时，家里人还以为他要杀鸡。据后来虽然致残但捡回一条命的他姐姐回忆“那天他特正常，我们都以为他病好了，谁曾想…”
之后他就拎着刀跑了出去，至于这之后他跑路的路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消息传出后，公家派人与村里人围捕他。那是严冬腊月，嘎巴嘎巴冷。两天之后，他被发现在一个机井房里，据参与围捕的人说，河北B拼死反抗，遂击毙之。
也有一个羊倌的另外版本：说河北B其实早就死了，是自杀。羊倌说那天傍晚赶羊回来途经机井房，先是听见河北B哭，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后来就没声音了。参照河北B脖子大动脉处有刀伤，羊倌被大家相信了一阵子。不过，那时条件好的人家已经有了电视，《射雕英雄传》等连续剧已经开始闭路播放，街头也出现了录像馆播放香港的录像带，羊倌是不是描述了影视情节不得而知。
渐渐地，人们形成了第三种共识版本：
河北B的确在前一天自杀了，尸体在井房里冻得棒硬。就在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一只野猫窜进了井房，于是河北B借气还魂，且力大无穷，口中发出怨言，骂天地人。最后大家没办法，众人枪刀齐上，十几个小伙子才勉强按住他。
河北B依旧反抗，无奈人们就近找了两只马槽，把河北B按进去，对扣上，又用大号铁丝将马槽粽捆，抬到阴宅之林，挖一个比菜窖还深的坑埋上了。
这是不可能的。
（20190516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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