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之音、摇摆舞和一次酗酒——故乡纪事105
在我刚上初中那会儿,虽说在北京的复兴门桥西南侧的摄影棚里,李谷一已经开始甜甜的《乡恋》了,程琳也开始《熊猫咪咪》起来,但是在一脸霜冻过的老先生眼里,邓丽君依然是某种细菌或病毒,防不胜防还得严加防范,于是给这一类歌曲统统被冠以“靡靡之音”的称号,加以批评。
然而,靡靡之音四字在我的体感里属于与按摩一个效果的东西。
有好长一段时间,靡靡之音属于校园外坟地旁的小树林,属于男生宿舍熄灯后的大通铺,属于一个人在公共厕所的安静时光。
除了靡靡之音,另一种遭受猛烈抨击的是摇摆舞。
本来,在农村里的长大刚刚进入城郊的“小绒毛”一族,尚不知摇摆舞为何物,可是一场反面教育令我偷偷喜欢上了这种简化的五禽戏动作。那是在《少林寺》演出后不久,学校为了拯救少部分城里的孩子,警示大部分可能会滑向深渊的少年,组织我们去看一场反思教育片。
片名叫《残雪》,与我最喜欢的中国女作家同名。
《残雪》电影是讲述一个高干子弟腐化堕落走后门,后来在他当干部的父亲的劝说下改邪归正的故事。在公子哥腐化生活的画面中,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是一群高干子弟男男女女在一个晃动的彩色灯光房间里“扭屁股”的画面,记得特别清楚的是还有一个小青年抱着椅子跳来跳去。
毫无定力的少年之我一下子被那段快节奏的曲子吸引了,当然那时候还不敢奢望男女一起“蹭屁股”。
可是,那短暂的画面咣当一下就在脑海里打上一个大印。
而在此之前,靡靡之音也在私下悄悄萌生起来。
那时候,每到一些值得纪念的节日,学校的团委就会组织活动,把偌大的食堂里的桌椅板凳沿着墙边收起来,再把平时堆放白菜土豆的舞台清理干净,一场演出就开始了。
由于我们是重点学校,县里的歌舞团常常来助阵。与我们男女生都是四个兜的简易干部服相比,歌舞团演员们的演出服简直像花园一样鲜艳。记得有一个女演员,唱关牧村特别像。她穿着鲜红的长裙,嘴巴为了更像关牧村,可能是用口红涂抹扩大了唇线,当《假如你要认识我》从她的舌头上吐出来的时候,感觉是一个个煮熟的土豆向我飞来,带着熟香的热气。
舞台下排队观看时我是第一排,仰望着女演员的珠圆玉润的歌喉,我竟然不争气地走神了,觉得她唱的不是“珍贵的灵芝森林里栽,美丽的翡翠深山里埋”,而理所应当是“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每次听到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脑海里的画面不是甜甜的邓丽君,而是那个红裙子、红嘴巴的县歌舞团女演员。
在我当时的感受里,她是天经地义的美酒咖啡,比我的年轻的刘姓语文老师要强十万八千里,尽管这首歌是他第一个唱给我们的。
那一年他大学刚毕业,大约是教学组里的空气太沉闷的缘故,他喜欢来我们宿舍走一走。看得出来,他嘴上不说,但是喜欢与学习之外有文艺爱好的学生往来。
他能和部分学生相处的时间在一天里并不多,我们的作息是:早晨天还没亮,就已经在只听见声音而看不清面孔的操场上跑操了。那年月,老师们也很辛苦,我想他们各自在下班后也一定有很复杂的业余生活,但是每个早上包括校长在内,都齐刷刷出现在操场上。
我们的校长是著名作家郑万隆的弟弟,是一个壮实的黑脸汉子,这让他在每个早上的存在都非常奇特。由于脸色黑,增加了视觉辨识的难度,可是他声若洪钟,感觉满操场只要他一说话,全场就像被高音喇叭笼罩了一样。
早操后快速刷牙洗脸,马上就进入短暂的早餐时间。
细想起来,早餐给我们留的时间也不短,是一个小时。可是卖饭的窗口只有三四个,千余学生同一时间拎着饭盒去打饭,就不得不排出S形甚至“回”字形长龙,还经常出现加塞现象,非得几个特别严厉的老师监督才行。这里面发生过很多有趣儿的故事,以后有机会再讲。
结果,一个小时的早餐时间用掉半个小时多的时间排队,剩下的时间就很紧张了。中午的情况依然,只有晚饭后到晚自习期间好一些,留给的时间大约多半个小时。
这是刘姓语文老师给我们偷偷教唱靡靡之音的宝贵时间。
晚饭后,好学的同学把装过白菜汤的铝饭盒用水冲一下,放在床头的架子上,就抓紧时间奔向教室,好像一旦去的晚一点,教室会不翼而飞似的。宿舍里留下来的都不是积极分子,这时候刘姓老师以不经意的方式踱进来。
当然,他不会自己主动说教我们唱歌,而是启发我们向他请教。
“S老师这周教你们什么歌了?”刘老师问。
“《校园的早晨》!”有人抢着回答。这是一首非常好听的校园歌曲,特别是“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在身旁的这棵小树”这句特别符合学校的情景。新建的学校里都是新栽的小树,没有什么高大树木。
“那首歌不错,我们在大学里唱的歌里有它,不过他不是最好听的。”刘老师明摆着吊我们胃口。
“那最好听的是哪一首?”心急的同学问,其实这时候宿舍里就剩下四五个同学,走廊里也很安静,毕竟在全县选拔尖子生组成的学校里,每个人都有紧迫感,就跟进入马拉松长跑一样,丝毫不得松懈。
“有一首《美酒加咖啡》特别好听。”刘老师说。
“咋唱?”、“咋唱?”……七嘴八舌急迫地追问。
显然,在每天被窝窝头、土豆酱弄得胃酸的日子里,美酒就已经很“女敌特”了,咖啡简直是天外的诗意。这两个词叠加在一起,无异于神话世界的语境。
刘老师没有回答我们,而是探出头去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在确认没有其他老师在附近之后关上宿舍门,而且自己靠在门板上,以免半路上有人闯进来。
“我给你们唱一遍,但是你们别到处去说……”
就这样,糯米软糖一样美酒咖啡从一个壮小伙子的嘴里流出来,虽说味道不那么纯正,可是已经把我们震惊了,几个少年的嘴巴都闭不上了。
人类的记忆很是奇怪,课本上的那些有用的知识需要千遍万遍地复习,到头来还是难能满分。这首美酒咖啡几乎听了一遍,连词带旋律全记住了。
就在去教室的时候,路边的小树就听到了可能有点跑调的美酒咖啡。
连那个傍晚的颜色都是咖啡色的。
咖啡色的傍晚没能持续多久,不靠谱的少年就把这事儿给抖落出去了。
其实不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故意的,这话还得说起一个很好的老头儿,他是我们的书记。
老头儿个子不高,秋冬会戴着一顶雷锋帽。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把帽子的两个挡脸的部分一起拉下来或者系上,总是一个耷拉着一半,另一面在头顶呆着。这样他走起路来有一边的帽脸一颠一颠的,很有节奏,让人看起来忍俊不禁。老爷子有个习惯,他不教课却坐不住办公室,除了偶尔开会就像一个农民看着自己的庄稼地一样,在校园里到处转。
转多了就会遇上事儿。
我们学校的院墙内的周边那时候还是荒草茫茫,入了秋之后一派金黄,特别像苏联水彩风景画。荒野之外,随地拉撒也成了常事儿,干燥的北风会消化它们。
有一天,我们听到刘老师美酒咖啡的一个同学正在荒草地旁的小树根下撒尿,大约是自己很爽,肆无忌惮地唱起了《美酒加咖啡》。他可能太沉醉了,自己在下风头,都没有听见老头儿一颠一颠的帽脸和卡嚓卡嚓的脚步声,被逮个正着。
幸好,这首歌没有列入老头儿记忆仓库,但是凭着天生的敏感,他断定这不是一首好歌,至少是靡靡之音风格的。少年同学被带进语文组的办公室,交给同是语文老师的班主任。
少年同学矢口否认自己唱了黄色歌曲,一口咬定是校园的早晨,老头儿气得“帽脸”颠了几下,可是也没办法,因为老头儿没有我们的好记性,一遍就能记住一首坏歌。可是少年同学贼眉鼠眼地看办公室刘老师的眼神提醒了班主任,他于是向老头儿保证,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老头走了,班主任意味深长略带不满地看了一眼刘老师。
“刘老师,我不会唱歌,你们大学毕业生知道的歌多,这件事儿交给你处理,问出来这小子到底唱的是什么歌,给书记一个交代。”班主任撂下话,夹着语文课本就出去了。
刘老师的脸腾地红了。
这个台阶也算是救了他们两个人,在二人独处的办公室里,商量出一个折中办法,愣是把“珍贵的灵芝森林里栽”的词曲与美酒咖啡旋律混合重组,整出一段歌曲来。
“他唱歌跑调……”这是刘老师的结论,此时就这样过去了。
慢慢满的,靡靡之音在老师的耳朵里渐渐地充耳不闻起来,但是摇摆舞依旧是大逆不道的行为,那是小流氓才热衷的活动,决不能在校园里出现。
可是越禁止,我越好奇,终于闯了一场大祸,而且忧心忡忡过了六年多。
我们那时候是每两周休息两天,全部学生放假探家。
也是深秋的一个假日,几百里外一座城市的高三学生和我都没有回家,住在学校里。
那个高三大哥哥也是我们与技术学校打群架的成员之一,他的家庭条件一定很好,穿得得体,经常有钱或用粮票换麻花、面包或瓜子吃。
但是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有酒。
剩下我们俩的校园更是无聊至极,他动员我从菜窖的排风烟囱孔爬进去,搬出一棵大白菜,然后我们在我的男生宿舍里点燃炉子,用铝饭盒当锅,用羹匙当炒勺炒菜。他把他的一个“半头砖”单卡录音机拿了过来,播放一些音乐老师从不教的歌曲。
还有那瓶酒。
我忘记了酒的牌子,但是从那瓶酒装在一个瓷瓶里推测,一定是好酒。
我们俩对厨事都不熟练,记得太阳偏西了才算是真正开餐。我们用酒瓶盖你一杯我一杯轮换着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高三大哥提出跳摇摆舞,接着他不容分说换了磁带,一种与《残雪》中“蹭屁股”片段相似的节奏立刻把空旷的宿舍霸占了。
现在想来,摇摆舞不需要学,那种节奏和筋骨的需要,再加上酒精的催动,很快我们两个人和两个身影就晃满了两排大通铺之间的空地,炉筒子像个看客,不动声色地任由我们狂欢。
就在我们已经忘乎所以地沉浸在摇摆舞节奏里的时候,我率先发现多了一个身影,那不是摇动的,而是静止的。我顺着身影看去,天啊!那个最喜欢折磨人的班主任正一首扶着门框,两眼直勾勾看着我们,好像理解眼前这个画面很难,他得需要很长的思考似的。
我的魂儿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你你,你们居然酗酒……”这是我记得的那天下午班主任唯一的一句话,接着我就从他扶着门框的腋下见到猫的老鼠一样逃了出去,直奔西面的树林。
树林里有很多坟,树林边上的田头有一个小窝棚,我是一口气跑进窝棚里,像只躲着枪林弹雨的兔子。
我在窝棚里思前想后,特别是预测这件事儿的后果。班主任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主观得很,容易被偏见俘获,很长时间挣脱不出来。十三四岁的男生没有不淘气的,可是我感觉他一直盯着我,就好像我一定会随时随地惹事儿,于是在语文组办公室站着的次数,我是最多的,也认识了各年级的语文老师。
想一想以前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比如熄灯后说怪话,比如班主任夹着课本进来了我还在讲台一角扯淡玩,比如我刚好反败为胜把按倒我的同学反身压在了下面,比如我刚从湿漉漉的鞋子里抽出鞋垫放在火炉旁烤……总之,他总能在最好的时机出现在我的眼前,之后就是在语文组罚站,每周都会好几次。
一句话,一个惯犯今天犯了弥天大罪,被抓了现行。可以想象那个下午我是怎么过来的,连天色渐渐黑下来都没发现,连周边坟地里布谷鸟恐怖的叫声都没听见,连平时滚动闪光的死人头发都没看见……人生跌进了冰窟窿里。
一直到很黑之后,因为害怕一人难敌众鬼,我还是夹杂在慢快纠结的心情里回到宿舍。现场已经没了酒瓶、录音机、饭盒,我多想它们就真的没出现过,可是那棵我们吃剩下的白菜还躺在床板上。
这一切是真的,真的发生过了。
开始上课了,我惴惴不安地等待班主任的呼叫。
第一天,他没有找我;
第二天,他还没有找我;
第三天,我已经快崩溃了,是死是活得给个结论啊,不能这样无止无休地吊着我。
我甚至想,最坏的结局就是开除我,总不至于因为我跳个摇摆舞喝了两盅尿水就要我的命吧。因为我也对照过,喝酒跳摇摆舞虽说是小流氓的标配,但是那些年被判刑的都还有别的事儿:打架打伤人,撬了粮店门等,就算完全因为跳舞抓进去的演员迟志强,也和我不一样,他是和女人跳,属于流氓,我是与男人跳的。
我这样给自己奠基底线,反而渐渐不怕起来。
可是奇怪的是,睚眦必究的班主任怎就这么宽容了呢?令我大惑不解,直到6年后我去他家,这才在师母的帮助下揭开了谜底。
那时我已经大二,班主任对我后来改邪归正、浪子回头很满意,请我到他家做客。他极尽所能炒了一大桌子菜,我已经是成人,可以与他推杯换盏了。我压制不住好奇,几杯酒落肚,就开始问班主任,为什么我喝酒、跳摇摆舞,却不处理我。
“有这事儿吗?”班主任好像听天书,一脸的愕然。
我把整个事件过程向他做了描述,为了证明不是我瞎掰,我还特意把他读错的一个字讲了出来。那天,扶着门槛的他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你们居然酗酒”几个字,他把“酗酒”说成了“凶酒”。
师母马上证明,是是是,他早些年一直把酗酒说成凶酒。
班主任很无辜的样子,抓着头也想不出这是咋回事儿。
“是不是一个秋天,树叶都落光了的时候?”师母问我。
“是!”
“是不是下午,大概三四点钟的时候?”师母又追问。
“好像是,具体时间记不清,但是我向树林跑的时候时不时回头看,我的影子很长,应该三四点了。”我回忆着。
“那就对了,你老师他不记得才正常。”师母确定地说。
原来,那天中午,班主任老师与一群好朋友喝酒喝多了,谁也不知道他咋想的,放假的时候还去男生宿舍看一眼,就撞上了我和高三的那个师兄喝酒跳舞。
我逃逸之后,他一个人准备骑自行车回家,结果秋风吹来,酒劲儿上升,他就像景阳冈上的武松摇摇晃晃,终于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跌进落满树叶的阳沟里,直接睡着了。
幸好有认识人路过,把他拖回家里。那次深醉,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还把师母吓坏了。
于是,我们喝酒的事儿没能掺和到他喝酒的记忆里。
(20210212,初一,海口)
摄影 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