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的寻绎

 悟的寻绎

澄 海

现在来讨论悟。悟在古代称为天人合一。儒家思想有一个特色:心体即道体,性体即道体,而心与性连结一起讲的,即孟子讲的“尽心知性”才能圆满。儒家向来主张“道德秩序即宇宙秩序,反过来说,宇宙秩序即道德秩序,两者必然通而合一;见此即是见道。”(牟宗三《纵贯系统的圆满》)

这种讲法很特别,因为只有人才有道德的观念与实践,禽兽的道德观念很低,顺乎本性的反应而已,没有道德实践的认知,也没有实践道德的意志。因为所谓悟是见性,只有人类有这种可能。

因此,牟宗三又说:

悟是什么呢?就是指主客观所说的“体”是一……康德的系统是个典型的纵系统,但是他不能达到这两面之合,因为他提出三个设准(postulutes):自由意志、上帝存在和灵魂不灭,他并没有说这三个设准是一……还是受了基督教传统的影响所致。(牟宗三《中国哲学史》)

康德不能否认上帝创造一切的神话,只能在知解理性上推演,才有三个设准,他必须以实践理性赋予概念以客观实在性。打破概念属于神秘主义,康德无法接受。他只能承认上帝有智的直觉。中国儒家没有上帝这个创造一切的概念,天和人是互通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主客两面之体是同一的,它也是心,也是性,也是良知,这就是智的直觉。

智的直觉不能给我们知识,它是创造的原则,而非认知原则。因此,我们不能以了解感触直觉的方式去了解它。感触直觉是在横的关系中,它能给予一个对象,但不能创造一个对象。智的直觉是在纵的关系中,它直觉某物即创造某物。

人有智的直觉,上帝也有智的直觉,所以悟即见到“上帝王国”,见到天地的造化。这是何等气派的自觉。牟宗三又提出存在一词即天人合一:

一切都是天地之化……德行之纯亦不已就是天地之化,于穆不已的天地之化就是道德的创造……上帝的王国必须依靠智的直觉、直觉之即创造之,因此朗然呈现,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这就是见道。同样的,成佛后的最清净法界也不只是个观念。(同文)

从这里可以感应到,见道不是概念的演绎,它是朗然呈现在眼前的道体、心体、性体、本心、般若、明德、良知。这种朗然的呈现只有存在,不是虚构。存在交给自己!记住,存在要交给自己,那不是于穆不已的纯然生命,难道要把存在交给抽象的概念,或交给别人呢?

存在要交给自己,交给自己的生命,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智的直觉”(intellectual intuition)的传统思想,单纯而朴实,这才是禅宗要移植到中国的原因。

可惜儒家的眼光只焦聚在人类本身,一方面认为人是万物之灵秀,可以成贤成圣;二方面无不回归到人的生命本身,所论的心性以人为范围,优点是落实在人生的面向,缺点在优越于“万物皆备于我”的自我欣赏,不愿意再往更上一层的天去探索。“不知生,焉知死”的观念打断往深层去发掘生命的奥秘,甚至什么是贤圣,都是理想的人物而已,具有的人格是模糊的。

从生命的飞扬来看,必须摆脱那些以“人”为本的观念,才有继续升华的可能,这是佛教在《大乘起性论》一心开两门之外,必须再论述唯识学的原因。那个一心虽然是如来清净心,还是要由唯识学来说明两门的流注与还原,才有清晰的修行道路。而这如来清净心不能只是理论上悬着,高高的悬着,那又是另一个上帝了。当儒家讲求道体与心体的时候,仍然是设准,这个设准仍然是我们知识的推演或假设!

打破它,打破这些悬着的名相,这是般若宗一直强调的,只有打断及打破,让生命的原本面貌自然呈现。这种呈现是一段永无止境的心路历程,打破现状,不断的突破,才是日新日日新的生命存在。

当年牟宗三以深邃而且细密的推理,建立起他对开悟的了解,其实还是绕着主题的边缘运动,仍然是望着塔剎论法。塔剎的存在是人为的天国,还得打破这些塔剎,在生命里升起塔剎,那一瞬间才有正等正觉的亲切感。《心经》讲:“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很多人论禅说禅,都是绕着塔剎说般若,他们没有打破塔剎而升起正等正觉!

牟先生虽然对禅宗讲的悟,以哲学的推理获得一个结果,这是解悟,仍然是分别说的产物。惠能在见性偈只讲“本来无一物”,顷刻顿入非语言文字的园地,这是他得法的原因。而半夜闻经,彻透了解了“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个生是升的意思,从生命深处流注的心灵。禅宗无法系统化、理论化的原因在此。牟先生的思辨价值在此,哲学受限于思想的方式,只有打破这套传统思想包袱,才可以懂禅。不然还是支解宗徒,议论的禅。

佛教的顿悟不是制约性的物理变化,或概念的改变,是坚持理智的抉择,透过冷静的沉思,孕育出炽热的情怀,激发出智慧的火花,以构成真理与生命的媒触,才会瞬间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从而诞生出以佛法为源的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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