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旧文重翻
高叔是天木镇的外来户。
乍迁过来时,高婶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女婴瘦得皮包着骨头,头大得象曝干的葫芦,眼睛更是奇大,让人担忧眼珠会一不小心被倾出来。由于女婴与高叔夫妇毫无相似之处,天木的人就此论谈过好久,有的说孩子压根就是拣来的,也有的持另一种见地,小时不肖父母,大必肖也。关于高叔的论说多种多样,后来渐渐归划在高叔一家的来历这点上。天木的人普遍认为,高叔是个不安分的人。这看法日后也得到证实:高叔外来,无田可种,便昼伏夜出,去二十余里外的水库偷鱼卖,换回钱买些议价粮来吃。日子过得还算好,偶尔吃上白面大米,这会使天木种田的人眼红的。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这种情绪是夏天最浓厚的味道。
人们对高叔没有太多好感,大概也与他租用的那所老房子有关。
据年长的人回忆,那两栋小门小户的“一面青”房子是日伪时期建的,最早住在里边的是一个给日本人跑腿的关内青年,在这座房子里曾有过他的一妻一妾,相安无事地住着。自从这关内青年进驻以后,左右邻常受骚扰。后来又换了房主,是外地来的一个裁缝,他给天木的人量体裁衣,但天木的人不喜欢他。他也知趣,每日除手工外,专事打扮他那一串红辣椒般的女儿。高叔就是从老裁缝手里以二百元买下这房子。因着房子的晦气,大家也不喜欢高叔。
高叔确也有可爱之处,他长着两对虎牙,支撑着嘴唇使他看起来永远微笑、诚恳、自然。往往,太阳出来不久,他就卖完鱼睡了,等到中午一过,他才出来四处走走,同见到的左右前后邻家老少打招呼,主动攀谈。很少有人把他请到家坐坐,只在路边热情地回应他。高婶站在旁边,歪斜不齐地奶着孩子,一边神情专注地听着丈夫与别人谈些诸如“天快冷了”或“今年收成不错吧”之类的话。天色渐晚,高叔回家,高婶不远地缀着。晚饭后,一根扁担两只筐,一头是鱼网,一头是下水时穿的橡胶叉裤,高叔有所营生去了。
我的家在天木人眼中是特别的,与说了算的人距离较远,所以高婶能常来我家走走,一边纳着布鞋底,一边喝着劣质的红茶水,同母亲聊家庭琐屑。我偶尔听去了些,只是不很完整,将片段连缀起来,大致是这样一种经历:高叔原是远处某村的孤儿,后娶了家族庞大的高婶,从小无人教养使得高叔懒散、油滑,不事耕作,且极易恼怒 。一日,为“野种”一骂而打了人,直至仓皇鼠窜时,尚不知伤者死活,避至天木,苟且偷生。高叔暴烈我从未见过,只是一次高婶匆忙钻进我家说在街上看见了“他们的人”时,我方相信他确实有担忧的背景。在我的印象中,高叔很慈爱的,可能是由于母亲接受了高婶这位客人之故,他常用买米面的零余购几快纸糖或几快山楂给我,听到我羞涩又畏怯地的叫他“高叔”,他会高兴地将四颗虎牙全露出来,但不可怕。
天木的人嘴上是不讲德的,尤以那些南门北里的老户为甚,他们以主人或宗族长自居,对天木的风吹草动作出评判,他们的评判也代表了那些普通的农户。譬如南门北里的“族长”说了一句“某某准是个小偷,不会有好下场的。”其他人就会连语气也原样学下,一年四季的相互传说。高叔受到的是诅咒,这咒语验了,但无人能证实。事情缘起于高叔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儿子的降世。孩子的小身体无疑给父亲背上加了一座山,高叔要从水库里偷很多鱼才能养家糊口。平常岁月,一临冬天冰封河面,高叔是不出门的。这年腊月,还见他两头不见太阳的干着。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大磁铁和一杆冰钻,这使他捕获了许多冬日里肥硕的鲤鱼。高叔人也有些变化,显得孜孜于劳作,专心偷捕。春节的那天,高婶穿上一件新布缝制的对襟外罩,有人把这事扬开了。族长说“黑心财,早晚要淹死!”这话从大年就四处说开来。天木稍有才智的主妇还在原话的基础上发挥了一下,把视线转到高婶身上,“看她长得,就一副寡妇相,克夫!。”高婶似乎风闻了些,一日抚着我母亲的手说:“大嫂,我还真有点怕。”那次我也在场,母亲平常样地劝慰着高婶:“人嘴两层皮,说啥的都有。你要是啥都听别人说,还活得了?”我看出,高婶没有听进母亲的安慰之辞,他可能设想着一旦既成事实她该怎么办。末了,他叹了口气:“我一定要让天木人看看,我要把儿女养大!”我感到一种不祥已经抓紧了她。
高叔出事时这场诅咒风暴已平息,连高婶都不那么担忧了。可是那天早晨,高叔不是担着扁担一颤一颤地走回来,而是被临村的一个同行背回天木的。可能一进镇便被天木人发觉了,一阵大哗把我引了出去。高叔被平放在他家小得可怜的柴垛上,没有溺死的人那种臃肿可笑的体态,除了鼻孔中有两丝血线而外,连虎牙都状如生时。那个邻村的同行向众人描述着“那儿是个河湾,鱼多,我就奔那儿去了。天黑,都走近了我才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好象正从网上摘鱼。那儿的水还不没腰。我就想到出事了,结果,他就这样了。他是呛死的,肚子里没有水。”
高叔的安葬是高婶在一场凄厉的大哭之后央求天木的年轻人办的:购来一领新竹席,用她那件新衣服遮住高叔的脸,再将尸身用竹席一卷,四个小伙子飞快地抬走了。高婶牵着女儿抱着儿子在远远地追着,连大门也没关。
那以后我离开天木去外上学,一次回乡饭罢闲步,眼见高叔的房门口一个中年男子一闪就进了屋,归来问母亲:“高婶改嫁了么?”母亲说:“早就嫁回老家去了,高叔死后不到一年,那个女儿也瘦死了,高婶活不下去,被娘家人接回嫁了一个瘸子。现在那老房子里的,是一年前外地来的一个铁匠……
我脑中闪出高叔女儿的大眼睛,一下子掉进尘土里,玻璃珠一样滚远了。
(1995/3/9 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