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幅《拜石图》,探寻古人如醉如痴赏石背后的那份真挚的守望
杨西|撰文
漫谈传统绘画中的石文化系列之一
自然界存在最广、最多、色彩缤纷的石头,伴随着人类的进化和文明,形成一种石文化现象,渗透到人们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中国历代画家以石入画,诠释着文人士大夫心中那份对石的敬仰和崇拜。唐代刁光胤有《湖石图》、《竹石图》,滕昌佑有《石蝶图》,五代徐熙有《竹石图轴》,黄筌有《松石图》,宋徽宗赵佶有《祥龙石图卷》,文同有《石竹图》。元、明、清三代画石更是高手云集、后浪推前浪,如顾安、倪瓒、赵孟頫、柯士璜、蓝瑛、唐寅、陈淳、陈洪绶、陆治、陈枚、高凤翰、弘仁、胡公寿、华岩、任伯年、黄山寿等,都是这方面的丹青妙手。有的与花鸟、松竹组合,有的与人物、风景组合,异彩纷呈、各领风骚。
宋徽宗《祥龙石图卷》
下面这幅《拜石图》便是明代画家陈洪绶以石与人物组合的作品,画中主仆三人正在祭拜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从画中的人物造型上看,此画应该取材于“米芾拜石”的典故。相传米芾对奇石特别痴迷,只要碰到他认为奇特的石头,便要拜上一拜;对于他的这种嗜好,常人无法理解,认为他精神上出了问题,便赠与他一个“米颠”的雅号。据《梁溪漫志》记载,米芾听说无为州治河边有一巨石,形状奇丑,便亲自前去观看,当他看到这块石头十分惊喜地说道:“此石足以让我一拜”,一边拜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相见恨晚呐,我想见石兄已二十年了”,引得旁边之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事被传了出去,上司认为有失官家体面罢了他的官。
明 陈洪绶 《米颠拜石图》
关于米芾拜石的记载,叶梦得的《石林燕语》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知无为军,初入川廨,见立石颇奇,喜曰:'此足以当吾拜’。遂命左右取袍笏拜之,每呼曰:'石丈’。言事者闻而论之,朝廷亦传以为笑。”此记载与《宋史》中大同小异,足以证明米芾拜石的传言实属不虚。
陈洪绶在这幅作品中,将米芾安排在画的中央,身着红色朝服、头戴乌纱、足蹬朝靴,躬身向奇石祭拜,神情十分虔诚,恰到好处地刻画了米芾“此足以当吾拜”的神态。两个侍从,一个手执纨扇脸向画外,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情;另一个捧着一个水瓶,这大概与记载中米芾的洁癖有关。据记载,米芾是一个讲究洁净的人,别人用过的东西从来不用,做完事情后立刻洗手,他的随从随时手执水瓶,待他做完事便将水倒出给他洗手。据说米芾洗完手连手也不擦,他嫌毛巾不干净,只是在空中连甩几下,让风自然吹干,这也许就是古代文人身上的一种怪癖吧!不过,从这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陈洪绶对有关米芾的传说轶事十分熟悉,否则他不会画一个手捧水瓶的随从立在一旁,并且刻画出其随时恭候的神态。三个人物神情各异,相互衬托,将米芾拜石的典故演绎得惟妙惟肖,十分诙谐有趣。
明 陈洪绶 《米颠拜石图》局部
明 陈洪绶 《米颠拜石图》局部
画上有一行落款:“老莲洪绶画于青藤书屋”,从这行落款,我们可以推测此画创作的时间为1644年前后,这时的陈洪绶应为40多岁,正是他创作成熟期的高峰,此画堪称一幅绝世精品!
清 任伯年 《米芾拜石图》
上面这幅《拜石图》是清代任伯年的作品,如果说陈洪绶的《拜石图》展现了米芾拜石的场景而作全方位的描写,那么任伯年的这幅《拜石图》则是揭示米芾拜石过程中的内心世界。画面上任伯年不拘泥于传说中叙事性的情节描写,大胆地舍去随从和仆人及一些枝枝蔓蔓的场景,仅以一块巨石峻嶒奇崛地矗立在观众眼前;透过石的空隙看过去,则是米芾拜石中的那张脸,如醉如痴的眼神一下子将观者视线引入米芾的内心,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此时观众看到的是一个满脸虔诚、神飘物外的形象,将此时米芾与石感情交流的神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在此我不得不佩服任伯年在创作立意上的匠心独运,可谓奇思巧构、叹为观止!
清 任伯年 《米芾拜石图》局部
据《宋稗类钞》记载,米芾听说安徽的灵璧石奇特,为了得到灵璧石,便向上司请求到距灵璧石近的涟水做官。到了涟水后,他一心收藏奇石,并且每一块石头都题诗作赋,把以前被罢官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玩得神魂颠倒。他整日待在画室里不出来,有时一连几日不理公务,后又被人弹劾贬了官职。但他并不因为被贬官、罢官就放弃了自己赏石的爱好,反而越发变得疯狂。他曾经得到一块端石砚山,爱不释手,据说竟连续三天抱着此石入睡,还为其作铭:“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震霆,泽厚坤。极变化,阖道门。宝晋山前轩书。”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米芾的确是一位性情中人,不惜丢官降职也要玩他的奇石。回头我们再来看任伯年的《拜石图》,就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构图了,非奇特的构图立意,无以描绘奇特之人的内心世界。
任伯年的人物画一般分为两个层次,一为应酬之作,这类作品往往不做精心的设置和构图,仅凭兴趣随手挥写、笔到意到;另一种作品为创作,这类作品须经精心构思和构图,我现在列举的这幅《拜石图》则属于后者。他先以笔蘸浓淡墨勾写出人物的大体动态,将上半身作详细地勾勒,刻画出米芾的脸、眼及胡须;然后以笔上余墨画出奇石的形态,明处用淡墨,暗处施以浓墨,笔走龙蛇将石的漏、透、瘦、皱及结构关系准确地画出;然后再画人物的背与下半身之间的动态,将米芾拜石时身体微微前倾的感觉表现出来,借以烘托人物内心的虔诚与痴迷,使《拜石图》这一题材的美学价值和精神内涵,得以进一步地升华。
整幅作品以钉头鼠尾描及折芦描完成,只在衣纹的暗部略染以淡墨。设色上较为淡雅,米芾身上的红袍,任伯年并未以红色去画,而是以淡硃磦加墨染之,追求中国画“只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的写意主旨。整幅作品构图奇绝、造型生动、笔墨洗练、设色明快、情趣盎然,的确是一幅描写米芾拜石的力作。
宋 杜绾《云林石谱》
古人爱石、藏石、赏石之风历来有之,经隋唐推崇发展到宋代,可说是登峰造极,宋徽宗举“花石纲”,可视为宋代最大的藏石家。由于朝廷的倡导,达官贵族、绅商士子争相效仿,全野上下搜求奇石以供赏玩,赏石已发展成为宋人生活的一种时尚,回过头我们再来看米芾爱石的种种奇怪现象,也就见怪不怪了。
宋以后的画家喜作《拜石图》,我认为其主要原因应归咎为对赏石文化的热爱。他们是在借米芾对石如醉如痴的形象,表达自己深藏内心的那一份“以石比德”的情怀。自古以来,人们与自然界的山石相依相伴,视之为安身立命之所。宋代赏石之风,已发展成为道德观念和精神世界移情寄性、以物喻人的审美时尚,而倍受世人推崇。这一时期不仅出现了米芾这样的赏石大家,就连苏东坡、司马光、欧阳修、王安石、范成大、杜绾等文坛名流巨子,都成为当时颇有影响的藏石、品石的大咖,并修书立著,如杜绾的《云林石谱》、范成大的《太湖石志》、常懋的《宣和石谱》。其中《云林石谱》记载名品竟有116种,就连欧阳修也写下《菱溪石记》感物叹事,公开提出自己的“赏石观”以劝诫世人:“而好奇之士闻此石者,可以一赏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由此可见“爱石成癖”绝非米芾一人。
元 倪瓒《枯木竹石图》
元 赵孟頫《古枝竹石图卷》
明 陈淳《崑璧图》
据《宋史》本传记载,说有一天米芾外出遇到一块稀奇古怪的大石头,形状奇丑,仿佛人形,米芾非常喜欢,围着这块石头转了几圈,不愿离去,他将自己的官服脱下来披在石头身上,并作了一个揖:“石兄,石兄,你能不能随我一道回府?”当然石头不会自己作答,他命轿夫把石头搬进轿子里打道回府,家人连忙出来相迎,掀开轿帘大吃一惊:“老爷怎么变成石头了?”再往轿后一看,米芾短衣短衫,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这个记载中“老爷怎么变成石头了?”这句台词,写得十分绝妙“米芾即石,石即米芾”,道出了赏石文化中“物我两忘、天人相际、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米芾对自己的行为也自鸣得意,自写《拜石图》以自嘲。元代的倪镇对其行为大加赞赏,在《题米南宫拜石图》的诗中写道:“元章爱砚复爱石,探瑰抉奇久为癖。石兄足拜自写图,乃知颠名传不虚。”从此米芾画的《拜石图》便成为一种范式,成为文人自我性情表达的最佳载体,一直传承了下来。后世画家画《拜石图》应该是因此而兴,只可惜米芾自己画的《拜石图》,在历史的长河中早已被淹没得不知所踪,令今人无法得识其庐山真面目,实为一件憾事!
明 唐寅《立石花卉图》
清 弘仁《柯石霜筠》
节比岩岩志比坚,冠裳下拜也堪怜。
此意世人谁解识,至今空羡米家颠。
明代何景明的这首题《米元章拜石图》的诗,道出了古人爱石、赏石的前世今生,使我们从这些如疯似颠、如痴似醉的爱石行为中,探寻到古代文人借石寓志、赏石赏性、倔强自我的风骨,哪怕将在寒意弥漫、清冷寂寥的逆境中粉身碎骨,仍然坚持内心最深处的那份真挚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