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京都大学

在京都,以前人们称京都大学是省去京都两个字的,只要说“大学”就指京大。现在京都市里大学多了,不再听到用“大学”称京大的说法,但有些地方还保留着这一历史的痕迹,比如京大附近的药店,都有“接受大学处方”的广告,这里的大学即指京大附属医院。

京都大学创建于1897年,与更早成立的东京大学并列为日本最著名的国立大学。这两所大学地位之高,看看校长的薪金就知道了。在日本所有公务员中,薪金最高的是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其次就是京大和东大校长,再下面才是总理大臣。其它大学的校长称学长,京大和东大的校长称总长,似乎也是一种特殊的尊崇。但即便如此,两位校长也是民主公选的。这一公选制度自大正四年(1915)荒木寅三郎出任京大总长时,由京大率先实现。如今的总长共选,是由大学全体教授自由提名,经三轮无记名投票,以简单多数的方式产生最终人选。这位校长无疑必须有相当的知名度且有被证实的行政能力。这是两所大学能成功地保持领先地位的重要保证。
众所周知,京大和东大两校的经费在文部省每年的预算中占有很大的份额,但从京大教授的反应来看,学校的经费似仍感不足。学校的建筑有些已很陈旧,以致我每次同川合先生一起去别的学校,他都忍不住要称赞人家的房子漂亮,然后感慨京大的房子不好看。陈旧还是其次,东大的建筑也有年头了,但因为有风格,看上去很悦目。京大的建筑都是陆续翻盖的,不仅样式杂乱,没有风格,而且单座建筑也不美观。比较突出的是建筑系的楼,也只能说有点特别而已,远谈不上美观。
然而正如前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所说,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京大的建筑虽说不上好,但京大的学风和学术成就却是让所有的日本人为之骄傲,并肃然起敬的。与东京大学相比,它更让日本国民看重的是纯粹的学术品格。人们常说,东京大学是政客的温床,而京都大学则是学者的摇篮。京大毕竟为日本贡献了汤川秀树、福井谦一等四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且京大还有两件值得大书特书的影响日本历史深远的功绩:一是捍卫大学自治的传统,这是京大教授正义感的象征;二是推进环保运动,这是京大学生社会责任感的表现。崇尚学术自由、思想独立和批判精神是京都大学引以为荣的光辉传统,维护大学自治、维护教师言论自由、维护生态环境更是日本国民公认的京大师生对社会的贡献。京大就是靠这些赢得国民尊重的,这也是大学的精神品格所在。
京大是日本教育史上最早确立大学自治原则的学校,自1913年起就形成教授会决定学校重要事务包括教授任免的制度。这种制度不仅培养起教师们强烈的自豪感和荣誉感,而且营造出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的氛围以及捍卫这种氛围的勇气。1933年5月26日下午五时半,在京大法经第一教室,法学部长宫本英雄教授向在场的1600名学生宣告,法学部所有教授已提出集体辞职,以抗议文部省解除泷川幸辰教授的职务。在鸦雀无声的肃穆气氛中,宫本教授宣读了由四十名教授署名的辞职声明书,说伟大学者泷川幸辰的离去对他们是个巨大的冲击,他们觉得已无法留在大学任教。群情激愤的学生举行了抗议活动,并波及到东京大学、东北大学等校。
满洲事变后,日本右翼军国主义势力及其扩张野心急剧膨胀,时任京大法学部教授的泷川幸辰,秉着法学家的正义感和良知,在演讲和著作中不断予以批判。他在关于托尔斯泰刑法观的讲演中,主张废除死刑;在课堂上讲对天皇正当防卫也是成立的,给学生以强烈的刺激。最终被文部省以讲演和著述“不稳当”、“反国家”,对学生和公众产生不良影响的理由解职。泷川教授是个坚持自己信念的人,平生最憎恶谎言和卑躬屈节。离开京大后,他到大阪去做律师,临行留下的话是:“喜欢的山也可以去登登了。”
集体辞职的法学部教授,后因文部的怀柔政策,内部发生分裂,多数教授接受了文部大臣鸠山一郎对泷川的处理属于“非常态下的特殊情况”的解释,继续留任,最终履践初志的只有宫本学部长、佐佐木惣一、森口繁治、田村德治、恒茂恭、末川博六位教授。辞职后受聘为立命馆大学校长的末川博教授,后来反思这场抗争的失败,说:“捍卫学术自由的斗争,踡缩在象牙塔里是不成的。”尽管如此,这次事件仍成为不屈服于权力的京大学术精神的象征,泷川教授也在日本战败后的1946年重返京大任教,并于1953年出任京大总长。
这件事影响深远,七十多年过去,每到5月26日,有关师生都要在东京举行“京大泷川事件纪念会”。1999年6月,我在《京都新闻》的“百年肖像”栏目中看到宫本教授宣读声明时的照片,看到当事人对当时情景的回忆,还是感动不已。末川博的长子、爱知学院大学教授末川清说:“在今天更有必要回顾京大事件的精神。”相比之下,看到国内某些自命不凡的大学,声称要在若干年内建成世界一流大学,不禁让人哑然失笑——连最起码的学术自治都没有,校长缺乏基本的人文素养,名教授抄袭剽窃层出不穷,这样的大学竟然敢觊觎世界一流大学,真不啻是痴人说梦!
与京大的优秀传统相联系的是京大的学生运动,京大学生运动除了公认的推动环保的功绩,还在维护大学的学生自治方面树立了典范。每年十一月的校园祭,是学生的狂欢节。虽然今天的校园祭和学生运动已不相干,但历史的记忆犹在,每逢其时,警察局都在校园外布警,以防闹出乱子。不过如今的校园祭已没什么精神内容,只有各国学生竞相摆摊,自己做风味小吃卖;另外有些学生把不用的东西拿出来交易。到处都有宣传牌,有的写着“狂者耻一时,不狂耻一生”的口号,但似乎也没什么狂的内容。倒是1997年文部省为强化对学校的控制,推行副总长制,由文部省任命一位副校长,又将学生部长定为事务官,引起全校师生的公愤。教师签名抗议,学生散发传单,又推选代表在法学部的大教室与井村总长公开对话。大学自治一向是日本高等教育的传统,而学生自治则是京大的传统,两者相结合,形成了京大独立、自由和民主的宽松氛围。
京都大学是我一直神往的学府,它不仅学科齐全,整体学术水准高,而且有举世瞩目的、没有一所学校可以比拟的汉学传统。狩野直喜、内藤湖南、桑原骘藏、铃木虎雄、青木正儿、吉川幸次郎、贝塚茂树、小川环树、入矢义高……这一串响亮的名字不仅意味着令世界汉学瞩目的丰厚业绩,更意味着一个优秀的学术传统——标志着日本近代汉学成立的京都学派。迄今为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部近代日本汉学史,一半篇幅要留给京大!以至欧美学术界甚至流传这样的说法:研究汉学,可以不去中国,但不能不去京都大学。
京都学派的传统以文献学研究和实证方法为基础,融文史哲于一炉。而在文学方面,又文学、语言学兼重,诗词曲文并举,创作和批评通擅。前几辈学者的文史兼长,博通古今自不必说,即以如今健在的文学部名誉教授清水茂先生而言,其知识面之宽和涉及学术领域之广,在日本也是罕有俦比的。他能通晓数种文字,能做诗词古文,翻译过《韩愈诗集》,他的论著上及考订古文字声韵,下至评论夏衍《在上海的屋檐下》,研究面之广泛着实令人惊讶。中华书局出版的《清水茂汉学论文集》,收有两篇文字学论文《说青》、《说黄》,考究这两个字在中国古代所指称的实际颜色,读来饶有趣味。文章征引文献之广和涉及各种知识之丰富,让人不能不由衷地佩服。
自古以来,汉学原是日本学术的主流,明治维新后西学大兴,汉学始渐中衰,虽也出现吉川幸次郎这样的一代宗师,终未能振起而恢复到本世纪初的兴旺程度。随着五十年代以后中国经济的落后,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日渐下降,中国文化也日渐失去他的吸引力。直到八十年代以后,由于中国的经济改革和市场开放,全球范围内掀起一股汉语热潮,许多国家的大学都增设了中文系,日本也不例外。但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汉学研究却呈现弱化的趋势,一方面汉语教师的需求不断增加,而另一方面,高层次的汉学研究人才却越来越不好找工作。京大文学部的中国文学研究室,也失去以往唯我独尊的地位,降为一个和其他外国语言文学专业一样的普通专业,长期以来只有兴膳宏、川合康三和平田昌司三位先生,到1997年底才增聘木津祐子副教授。
1997年初,我受京大研究生院之聘,作为中国文学专业首任客座教授,担任“中唐文学研究”的特别讲义。一年间,与兴膳先生、川合先生和平田先生共事,得到他们不少关照,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东西。经过一年的接触,我对三位先生的为人和学问略有了解,深感无论是学问修养还是学术成就,他们都属当今日本汉学界最优秀的学者之列。
(1997年4月,京都大学)
从表面上看,三位先生性格、风度相差极大,很少相似之处(如果有的话,那大概是对学问的神圣态度),一如他们的服饰风格:兴膳先生常穿深色服装,川合先生服装颜色多变,平田先生多穿浅灰西装。相比之下,兴膳先生较肃穆凝重,沉默寡言;川合先生则平易随和,略无崖岸,说话较快,表情丰富;平田先生严谨持重,有板有眼,话不多而言必中肯。但三位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而且各有各的有意思之处,这后面要一一分说。
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和三位先生刚熟悉便又分别,分别的几年也很快过去。其间我参加中唐文学会,再度见到三位先生,已是一回生两回熟的故人了。我这个人天性懒惰,说得好听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没事很少联络,也疏于问候。但对三位先生的记忆和印象却日深一日,正所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每当有新著出版,都相互寄赠,聊寄江云渭树之思。每当春秋佳日,月皎风清,我常会想起登上文学部楼顶远眺京都风物的情景,眼前又浮现东山、南禅寺、平安神宫、二条城、祗园、御所……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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