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刘青松、马合意辑校《河间七子诗文征》序

元代以后，虽然北方文学整体上逊色于南方，但有两个时期北方还是出现过声势煊赫的文学群体，为天下所瞩目的。一个是明弘治、正德年间（1488—1521）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及王廷相七人结成的文人群体，史称“前七子”；另一个是清代乾隆间京畿一带的著名文士群体，见载于法式善《试墨斋诗集序》：“我畿辅之地，沿燕赵遗风，悲歌慷慨，使酒挟剑，奇气郁勃，皆能摇撼星斗，镂刻肾肝也。朱文正、纪文达两相公，朱竹君、翁覃溪两学士，王芥子、李文园、边秋崖、戈芥舟诸先辈，余皆获侍其杖履，闻所议论，东南人士无不奉为依归。”孙星衍序李中简《嘉树山房文集》，亦称“先生在词馆，与同里朱笥河先生兄弟及纪晓岚大宗伯齐名相切劘，一时文誉冠冕海内”。再加前辈的黄叔琳、后辈的舒位，直隶一省的文学彬彬之盛，炳耀于时。可惜的是，正如前人所说，北人敦朴，不事标榜，这个显赫一时的文学群体后来竟消沉不彰，以致于法式善也不能不慨叹，诸公“生平著述，脍炙人口，惜无人发凡起例，勒成卷帙！”

二百多年过去，燕赵后学刘青松、马合意两先生终于编成《河间七子诗文征》一帙，稍微弥补前贤的遗憾。书中收录的清代河间府七位文学家，包括任丘李中简、边连宝、边继组、刘炳，献县戈岱、戈涛、纪昀，都是乾隆朝的著名文士，当时有“河间七子”之称。

中国历史上的文学群体，最早以“建安七子”著称。后世因之，每举“七子”为齐名并称的成数。明有前后七子，弘治时以庆阳李空同居其首，嘉靖间则历城李沧溟为之魁，人所共知。清代更有燕台七子、吴门七子、吴门后七子、粤东七子，女诗人也有蕉园七子，无不享誉一时。考古来作家齐名并称的缘由，起初都是一时声名颉颃的群从，如竟陵八友、初唐四杰、大历十才子、咸通十哲、永嘉四灵、南园五先生之类。到清代，则要不出两种情形：一是出于选集，如燕台十子、金台十子、江左十五子、吴门七子、粤东七子等；一是出自诗歌品题，如翁方纲作《粤东三子歌》，而有张维屏、谭敬昭、黄培芳三子，法式善作《三君咏》而有嘉庆间舒位、孙原湘、王昙三家齐名。

河间七子始称瀛洲七子，其得名据朱珪《嘉树山房诗序》说是“秀水钱文端公，视畿辅学政时，按瀛州，称得士，有怀瀛州七子诗”。原诗见钱陈群《香树斋诗续集》卷三，题作《瀛海舟次寄怀边徵君连宝刘太守炳戈编修岱李编修中简边检讨继祖戈庶常涛纪孝廉昀七子皆河间郡人》，首云：“七载衡文地，星旌指近畿。非予树桃李，此郡本芳菲。”虽然他谦称七子并非自己用心栽培，但其得名却肯定缘于他这首诗，这从本书附录中论及“河间七子”的资料可以得到证明。

清代畿辅之诗，初盛于广平申涵光、殷岳、张盖广平三子，开河朔诗派。至中叶独盛于河间一府，钱陈群两督顺天学政（1735—1741），于河间府得才士七人，其寄怀之诗出而世皆知七子之名，到民国间遂有佚名所辑《河间七子诗钞》。不过该书所收大体不出《国朝畿辅诗传》的范围，可能因为文献不足征，又以边中宝替代边继祖、戈源替代戈岱，与钱陈群所揄扬的七子略有出入。刘青松、马合意两位有鉴于此，根据钱诗所称七子，辑录其诗文，编为《河间七子诗文征》一编，庶几正本清源，还历史之旧观。

清人最重乡邦文学传统，同郡文士多互通声气，为嘤鸣之友。从本书附录的传记和评论资料来看，河间七子的学术和诗文创作足以代表清代中叶畿辅甚至整个北方的文化成就，是不用怀疑的。这一群体的交际网络，彼此间的唱酬、题咏，都是考察清代中叶北方文学和文化的重要问题。长期以来，除了纪昀文集有孙致中等先生编纂，边连宝集由刘崇德教授主持整理，戈涛集由刘青松先生整理过，其余四人的作品都不曾整理行世，甚至散佚不传。刘青松、马合意两先生在多年访求、整理桑梓文献的基础上，遴选有别集流传的几家作品，辑录别集散佚的几家诗文，按类编排，各注明所据，除了选录诗文之外，还搜集若干传记和诗话资料附录于后，为乡贤诗文的保存和流传做出有力的贡献。通观全书，体例可谓妥善，便于读者参考。

本书的两位编者，青松先生献县籍，任教于河北大学文学院；合意先生任丘籍，任职于任丘县图书馆，平夙都留意桑梓史料，发掘、整理有关文献。青松先生除著有《<白虎通>义理声训研究》之外，还曾辑校戈涛《坳堂诗文集》，与人合作主编《献县历代诗抄》；合意先生编著过《李中简行实辑考》、《任丘金石文征》，校点边连宝《病余长语》及乾隆、道光《任邱县志》。这些工作，无论对于河北地方文献保存还是地域文化、文史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贡献。

中国历史悠久，地域广袤，漫长的历史岁月积累了无比丰富的地域文化和历史文献。这些资料都靠专业文史学者去研究，是很难面面俱到的，各地文史工作者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研究工作正是最好的接济和补充，随着各级政府对地方文化建设的重视和投入不断提升，近年地方文史研究工作也有长足的发展，地域文献整理更是成绩斐然，不断有省市县各级地方文献集成的丛书刊行，为学界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和更加便利的阅读条件，作为长年从事古代文学和文献的学者，受惠之余当然对从事相关工作的学人和出版社深为感谢，充满敬意。刘青松、马合意两位也是我尊敬的学人，多年来不断收到他们整理地方文献的成果，对他们孜孜不倦的工作热情和严谨态度感佩不已。

若干年前，马合意先生为从事相关研究，曾专门申请来中国社科院文学所访学，我忝为合作教授，多有交流。近年承他为我主持的《清代文人事迹编年汇考》项目撰写多篇稿件，一直保持联系。他和青松先生编就《河间七子诗文征》，寄来全稿让我看看，并希望写个前言，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课题，他们的整理工作很有价值，浏览之余很乐意将自己阅读的感想写在这里，与读者们分享一下，同时借此机会对两位作者及所有黾勉从事地方文献整理和研究的学者表示感谢，并期待他们有更多的成果问世。二○二○年五月二十日白下蒋寅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