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赵宇:乡村照相师
人间故事
每一个孩子的童年本该是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的,这样的相片是对童年生活反刍的记忆。
乡村照相师
文 | 赵宇
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说是指路岭村的,姓于。
她骑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一路铃铛响过来。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下身着一条牛仔裤,脖子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海鸥牌相机。她站在菜园的油菜花里,举起相机,让我和二姐站定,咔嚓一声,一张照片诞生了。她推着自行车准备离去时,后面一群小孩跟着她喊,照相的来了。她将自行车转过身,荡漾出一脸灿烂的笑容,回应一声,还有照相的吗?听到应答声,她会立刻停下来,重新布设好一个场景,为那些孩子留下一个影记。耳畔再没有应答声了,她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向前驶过去。
过几天,她又来了,一家一户地给我们送照片,遇到有需要拍照的,她会停下来给人拍照。周而复始,每过一段日子,她总会在我们的面前晃悠一下。那一身的米黄,高高的个儿,微微扬起的刘海,影片中的桥段一般留在我的记忆深海。
我读小学的时候,对照相萌发出极大的兴趣,遇到照相的人来了,总会和小伙伴们凑过去看个热闹。只是,我偏执地喜欢于姓照相师给我拍照。倒不是说她的照相技术有多好,只是因为她照相时,总会掬起一脸的笑意,说,你也笑一个,笑起来照相多好看。她给我和二姐照相,一人拿一束油菜花,二姐留着两个羊角辫,我傻傻地笑着。不久,二姐将家里与她有关的黑色照片,全部用彩笔涂上颜色,上衣涂成了粉红色,裤子涂成了蓝色,嘟嘟的小嘴唇生成了腥红色的大嘴巴。然后,她顺手将照片中的我浓妆重抹一番,一缕变成了厚厚的大红嘴巴,像西游记里的小妖怪突兀地站立在四方照片框中。
春夏照相的居多,秋冬一派萧瑟,没什么景致做映衬,照相师一般不会光顾。我小时候的照片基本上以春夏的短装为主,精瘦的小个儿,圆圆的脸蛋,没有新潮的搔首弄姿,不是站着端一把小手枪,就是拿一朵油菜花,一动不动地傻站着。即使这样,我喜欢照相的热情丝毫未减。有一次,看到她来了,一个劲头死皮赖脸地吵着母亲去照相。我径直站在一棵芭蕉树下,头歪歪地倚着大片的芭蕉叶,一副不拍照不罢休的架势。母亲说,丑人多怪,只知道要照相,照那么多相又不能当饭吃?任母亲怎么反对,我反正是硬扛着照了,露出一脸的胜利归来的喜悦相。等照片来了一看,刚理的平头好短,那件的确良短袖将小半个身子紧紧地裹着,像缠着一条枯瘦的黄瓜。二姐说,看你照得个什么样子,丑死了。我苦着个脸,将照片塞在镜框底下,不肯拿出来。过了几天,照相的她又来了,我依然任着性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跑,全然忘记前面那张歪头晃脑的丑照片。
父亲对我照相从来不曾反对过,有时还会主动叫我去照相。记得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感冒还未痊愈,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在教室里坐着。父亲特意将我从教室里叫出来,让我坐在一台风琴前,摆一个要弹琴的姿势。照相的还是她,她咔嚓一声,我吓了一声冷汗,相算是照完了,人蔫蔫的,一个没有睡醒的样子。过了几天,父亲给我看一张照片,居然是彩色的,红色的运动衫,映照的我的脸也是红红的,许是感冒发烧的缘故吧。这张照片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张彩色照片。父亲在照片的反面写下一排字:九岁,存照于五田小学。
每一个孩子的童年本该是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照片的,这样的相片是对童年生活反刍的记忆。照相师在五田渡的游走,有点像货郎的营生。只是,他们会比货郎显得轻巧简便许多,骑一辆自行车,胸前挂一台相机,不用吆喝,谁都知道照相师来了。譬如她,这个曾经活跃在五田渡的照相师,给单调的乡村童年留下了多少珍贵的记忆。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乡村照相师的,要知道照相机在当时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一般的家庭里不会轻易拥有一台照相机,城里的照相师更不会骑着一辆自行车走乡串户地去寻人照相。我一度猜想,像她这样的照相师应该只是学徒似的照相师,或许她在城里的照相馆里学到了照相的本事,恰好又淘到了一台旧式的照相机,由于没有开照相馆的本钱,只能成为游走的乡村照相师,照相成为了她的一种谋生手段。她在万花丛中取一景,咔嚓一声,将瞬间转化成永恒的记忆。许多年后,我将她视作是乡村记忆的手艺人,将许多乡村的记忆封尘下来,等到某一天,当你看到那一张泛黄的照片时,记忆的底片便会粲然放出灼热的光亮。她也成为回忆底片的一个侧影,只是她从来不曾会在你的照片中出现过。直至有一天,你再也寻不到她的时候,她像蝴蝶一样不知栖息在何处,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像,再也找不到清晰的图像了。
五田渡人的照相除了受小孩子的欢喜外,家里总会用一个镜框将照片挂在写字柜的墙头上,相片里都是家人的影记,有外出参军寄回来的照片,有游岳阳楼的影记,有三五好友的合照。在镜框居中的一定有一张父母的合照,那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母亲坐在藤椅上,父亲站在后面,他们的脸上不会呈现新婚时的笑容,淡淡地面无表情的看着远方。这样的照片当然不会出自乡村照相师之手,那是父母打完结婚证之后,在镇上的照相馆留下的永恒记忆。那时的人哪里会有诸多灿烂的笑容呢?在饱经沧桑的生活之中,他们用凝固的面容镌刻着时代的风霜雨雪。照相成为了他们年轻时修复的记忆,每每会在许多年之后看着从前的照片感慨,那时该是多年轻呢?可是逝去的时光永恒地雕刻在照片之上了。
倒是那种大合照让人可以生出许多话题。临小学毕业时,她又来了,指挥着我们站在升旗台前一排排站好。咔嚓一声,几十个小脑袋依偎在一起成了一帧定格的画面。照片上用白色字体写着:1992年五田小学六年级毕业留念。留念是留念住了,在时光的轮转之中,那一个个小小的脑袋将各自的五官衍变成另外的模样,或许能从某个器官中找到小时的影子。可毕竟那么多年再也没有遇见了,她或者他,去了哪里,再也杳无音讯。许多年内,谁也不曾像往昔那样轻易地在耳边经常喊着他或的名字。打开那一张斑斑泛黄的照片,居然再也喊不出他的名字,他和她是谁呢?成为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们都是记忆中没有名字的人了。
或许是小时候对照相太过热烈的缘故,长大后衍生为物极必反,长大后再不愿意照相了,尤其是年过四十之后,我再也不愿意让人为自己拍一张照片,只是偶尔在外出的散淡生活之中,被人拍一张侧影,在手机里停留一段时间后,又会删除掉自己影像。有时端详着自己的照片,总会苦苦地一笑,那个照片中的人怎么不像自己呢?又像镜框中的父母一样,怎么连一点微笑都没有呢?我不知道为什么笑不起来了,小时候的那种倾心一笑再也找不回来。是我的乡村照相师走了吗?还是我已经不会微笑了,才觉得童年照片的珍贵。那个站在芭蕉树下的孩子歪着头,嘴角扬起一丝从心底里滋生的微笑,那才是最天然的纯粹笑容。
小时的照片都是需要经过底片的冲洗的,照相机里暗藏着一个胶片,照完相之后需要保护好底片,躲闪住不能曝光。我曾经进入过一个照相师的照片冲洗房,那是一个隐藏在内间的黑房子,里面没有灯光,底片浸染在苏打溶液里,形成照片后便用夹子夹住后挂在绳子上,一张张照片等着胶片逐渐风干,像挂着一件件衣服,整个暗房里显得模糊不堪。等到照片成型后,打开灯一看,形式不一的照片在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完成了从黑暗向光亮的蜕变。
人生的暗房需要时间才能将最后的回味冲洗出来,需要走很远的路,需要喝很多的酒,需要唱很多的歌,需要遇见那些从你的身边走过或留下的人,需要在风雨中不停奔跑,需要静下来端详秋风中凋落的花朵,这才是人生。时间是最好的记忆底片,我们都这样走过,走过的路,成了人生的轨迹,没有走过的路,成了远方的风景。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赵宇,湖南华容人,湖南省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水纹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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