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凤：读懂我的佛系婆婆。敬重一个人，就活成TA想要的样子

作者婆婆

婆婆虽已作古11年，但因她的人格魅力使然，一直如女神般活在后人心中。家族里的后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想想是否顺应了老人家的心愿，方可策划拟订。

貌似，婆婆留存于后人心中的每个细节，每一个生活碎片都是令后人骄傲的资本。唯有婆婆爱祭祀、善祈愿这件事，是很多后人谈及婆婆时支支吾吾所忌讳提到的。因为，婆婆的后人基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可能是怕被贴上迷信的标签吧。刚嫁入婆家时，我对婆婆的祭祀、祈愿行为举止也是极为排斥的。可是，日子过着、过着，我的身上或多或少便印下了婆婆的生命痕迹。

现在，对于婆婆当年的祭祀祈愿，我竟然有了新的解读：那无关乎迷信，只关乎婆婆心中对天地、对祖先、对万物生灵的一种敬畏与膜拜。或许，就是因为她心存感恩的善念，才修行出了一门正直善良的好儿孙！

模拟当年枣花馍

婆婆是一个特别勤劳的居家女人，不论当年的穷日子，还是晚年的富足生活，她在每个传统节日里，都会用心烹饪一种应节的食品。食品做好后，她必须先盛一份，摆在供桌上，点上香烛祭拜一番：一敬天地，二敬祖先，三敬自然界的各路生灵。一一拜完后，她才恩准孩子们撒欢享用。

婆婆的六个孩子，因了婆婆传统节日里的应节美食，而比邻家孩子对生活平添了很多期待和向往。例如：正月初一的发糕，二月二的龙鳞饼，三月三的春卷，清明的荠菜煮蛋，端午的糯米粽子，六月六的苏叶糕，七夕节的菜馍，八月十五的月饼，重阳节的菊花糕，寒衣节的扒鸡，冬至节的饺子，腊八节的八宝粥，小年的粘豆包，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即便是在艰难困苦的岁月，婆婆也从来也不曾忘记和怠慢过这些传统节日。而困难时期的每一顿时令佳肴，都是让婆婆颇费心思与辛劳才能成就的。可是她依然乐此不彼地操劳。一家人的平淡日子，就在婆婆的辛勤操劳和美好祈愿中，有了幸福的滋味，有了绚丽的色彩！

婆婆的每一个传统节日，都有其专属的祭拜对象，她的祭拜极为虔诚认真，不能混淆、不能含糊：正月正祭祀天地、祭拜祖先，二月二拜龙爷，三月三祭拜大自然，端午祭拜屈原，六月六祭河神，七月七祭拜牛郎织女，八月十五祭天上明月，九月九祭祖敬老，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等都是祭祀逝去先人的日子，腊八祈愿天地交通、祈愿来年风调雨顺。

除了这些人所共知的节日，农历腊月二十三，也是婆婆特别在乎的一个日子。她说那是属于女主人的节日。在过去男尊女卑的时代，婆婆虽然只是个烹饪人间烟火的居家女子，但她把自己在家庭中使命看得很重。她说，俗话说“女人家，女人家”，就是要求家中“女人”，要掌管好一家人的温饱，有了女人，才称其为家。于是，她一直把烟熏火燎的厨屋看得很圣洁，每年腊月二十三，婆婆都会早早备好贡品，无比虔诚地祭拜灶王爷，贡品中的粘豆包必须酿有甜豆沙做馅——婆婆祈愿能借此粘住灶神的嘴巴，让灶神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作者学婆婆蒸的发（花）糕

大年夜里，那是中国老百姓家家户户都隆重庆贺的日子，婆婆自然更是不能含糊。别人家常规上只是给全家人添置新衣鞋帽，餐桌上增加各色美食，门邸贴上对联，放几串鞭炮就算是红红火火过大年了。而婆婆的年，是满怀敬畏之心去操持的。其程序和礼数要比邻家复杂得多。

在大年二十九，婆婆要先把宗谱上已去的先人牌位按辈分请“回家过年”（俗称接年），之后，要不断在供桌上奉上各类传统供品并吟诵各类祈愿。整个春节期间的每顿饭菜，都要先盛一碗奉到供桌上，直至正月十五，才送先人们灵魂回天堂（俗称送年）。

就连庄户院里的粮仓、鸡舍、羊棚、猪圈、树木、草垛、水井、石磨、锄头、铁锹……等等，在年来到时，都被婆婆看成是有生命的载体而有了年的色彩，在贴对联的时候，婆婆会指令孩子们陆续把这些为人服务了一年的物件、容器等都贴上倒着的“福”字抑或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鸡鸭成群”“连年有余”等祈愿条幅，以示对家禽和农用工具的膜拜与敬重！

团年喜庆饺子

婆婆的祭拜很原始，很虔诚，每当她燃起香烛跪地念念有词地祭祀祈愿时，家里人不分老幼，都会敬而远之地躲在远处观望，个别人偶尔也会在心里偷偷地与婆婆共同祈愿，反正家里无人推崇，也没谁敢阻挠。

儿子第一次回奶奶家过年时，还不足一岁半。婆婆非要领着大城市来的宝贝孙儿与他跪地磕头，认祖归宗。都市里的娃儿，哪里见过这阵势，儿子趁着奶奶跪拜的当口，悄悄踩着凳子攀着供桌，抠下枣花馍馍上的一颗红枣，塞到嘴里便跑到院子里疯去了。

这可把婆婆吓坏了。她遂双手作揖先拜天，再额头抵着地面，又拜地：“天地老爷，各路神仙，原谅我的孙儿年幼无知，吃了供桌的贡品。”当时，我对婆婆的祭拜祈愿很是不屑：迷信！还真当有啥神灵存在呢？

可说巧不巧，儿子当晚就急性肠炎发作。这让婆婆更坚信是祖宗见怪了，用小病来惩戒他孙儿呢。于是，婆婆又衍生出一番新的祭拜祈愿：“各路神仙、祖先，如果非要惩戒，请惩戒我这个老婆子，可不好让孩子生病添灾。”婆婆的祈愿，让当时的我眉头紧蹙，心生抵触：明明是吃了不干净食品导致，非要搞封建迷信。谁知，婆婆祈愿的当天，她自己竟开始拉肚子，孩子反而经过吃药打针迅速痊愈。这戏剧性的逆转把我也整迷糊了。对婆家的供桌也还真就从此多了几分敬畏。

婆婆对天地万物以及祖先的敬畏，并不仅仅只停留在祭祀的跪拜和焚香燃烛上，而是贯穿在她一生的言行之中，她一生崇尚自然，与人为善，尊老爱幼，友好亲邻，就连讨饭的讨到家门口，她也要笑吟吟地把家里好吃的呈上。儿女在外惹是生非了，婆婆从来不打骂儿女，而是责罚自己到祖先灵位前检讨认错：是我没管教好子女！

作者学婆婆做的春饼

祭祀、祈愿是婆婆一生的执念，即便她晚年卧床不起，依然要在传统节日里指使哥嫂代为祭拜。

婆婆去世前的那个暑假，我回家探望她。有一天，趁着家里人都下地农忙了，我扎上头巾，换上居家服，把婆婆居住的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干了将近三个小时，才算把房间清理成我想要的整洁。我一边干，婆婆一边在床上碎碎念：“天地老爷、祖先，还有各路神仙，我瘫在床上无法起身，只能用'心’叩拜了，感谢老天爷赏赐给我这么好的儿媳。祈愿各路神灵一起来保佑我妮儿幸福平安吧！她来到这个穷家，不嫌脏不怕累，实心实意捯饬这个家，还给我擦洗身子、剪指甲……”

很奇怪，听着婆婆的祈祷，我心里不但少了之前的厌恶，甚至莫名地升腾起一股暖意和感动：都说婆媳是天敌，可婆婆在卧床的生命夕阳里，却满心满嘴都是对我这个外来媳妇的祈愿与祝福！那天，为了表达对婆婆的感谢，我第一次心甘情愿对着供桌跪拜。婆婆见了，高兴得只抹眼泪：“你们都是国家的人儿，远离家乡爹娘，只需把天地、祖先装在心口，积德行善就好。不用行这些礼数。”没想到，这些话儿，成了婆婆私下留给我的最后遗言。

在没有婆婆的日子里，我没有刻意去牢记婆婆的遗嘱，可是，却时不时就会在心中念起。如今，我竟然也会如婆婆一样，在逢年过节时，用一束鲜花抑或美食去祭拜先人，用瓜果鲜蔬感恩天地！

作者学婆婆做的粘豆包

其实，祭祀祖先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孝道的发扬，并非什么迷信。《苟子礼论》中记载“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天地者，生之本也。”意思是祭祀天地，是报答天地覆载之德，而祭祀祖先，则是在尽孝道，感谢赐予生命之恩。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人来源于物，物来源于天地。由于自然界给了我们衣食，祖先给了我们生命，所以要报本答恩。

如今的我，也即将为人婆婆，对自己婆婆的膜拜已经到了极致。日常生活里，我要求自己必须心地纯正干净，举止端装优雅——我担心不经意间，自己言行中某处一丢丢的不美好，惊扰了婆婆的在天之灵，让她在天堂里再因我的不好而自己做检讨反省。

我能想到的，祭拜婆婆最好的方式，就是真诚敬畏天地与自然，让祖先住进我的心里，用实际行动感念父母、公婆的养育之恩，做个相夫教子的居家女子，活成婆婆想要的模样！

作者为婆家侄女贺新居做的元宝发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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