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作家带着读者去远方

在写作时我总在想着看不见的读者,希望讲述的故事能够吸引他们。后来我发现自己是一位相当失败的作家,因为我所讲述的故事往往并不精彩,也很难吸引人。我不爱在别人面前说话,大约也是因为我所说的话并不容易吸引人,以至于我越来越变得没有勇气当众说话。还好我可以把自己关在房间,坐在电脑前写作,通过文字对读者说话。大部分时间我在自我对话,我的头脑与我的内心对话,我与我想象中的上千个我对话。我享受那种对话。

事实上不管是写什么,用什么方法在写,基本上都是在面对着芸芸众生喋喋不休地说话。说的意义太重大了,说是种交流,交流使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和大家的存在要有意义。因此也可以说文学作品能够使人认识到人存在的意义。人类存在的意义需要不断深入地去认识,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着那么多的人在寻求人生的意义,也总是有那么多的人感到人生的无意义,或者说忘记了或不知道人生有什么意义,只是一味昏昏噩噩地在活着。人当然也可以和朋友进行交流,只有朋友是不够的,因为朋友不能总是在身边。书则可以随身带着,也可以在一个人时去读。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呈现和敞开人类存在的诸多可能性,为人的思想情感注入新鲜的活力,使人变得更优雅,更有深度,使人活得像一首诗,一片风景。我相信,如果我们看到一个人面貌可亲,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个爱读书的人。写作可以使人变得更美,那种美是通过阅读获得的一种气质上的,精神状态上的美。那种美才是人本质上的美,而不是通过化妆和整形后才具有的美。

通过阅读获得了一些感受,也可以作用于我的创作。我在阅读和创作的过程中也有了一些看法:一切艺术呈现人类生活的多元化的目的,终究是为了使人的思想和情感形成精神上的大致统一。例如对真善美的认识上的统一,这种统一的必要性在于文学作品可以建构人类精神生活的文明秩序。这个太重要了,可以说我们人类一直在追求这个。这个世界是众人共存的世界,如果没有对真善美的追求,对文明秩序的建构,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将会比现在要糟糕得难以想象。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们还处在一个相对糟糕的世界上。可以说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作家都在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努力,托尔斯泰,雨果,蒲松龄,格拉洛夫,泰戈尔等等,有一大批。作家通过文学作品使读者在思想情感上变得纯粹,在精神上变得力量。例如鲁迅先生在《祝福》中写过的不幸的祥林嫂,在《故乡》中写的少年和中年的,前后有了很大反差的闰土,沈从文先生在《边城》中写的集真善美于一身的翠翠,这些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使我们的思想和情感得到洗礼,使我们认识到生活的沉重,社会的复杂。当深入一篇小说时会发现,原来我们可以通过文字穿越时空,与作家一起完成了一个通过文字可以建构的想象世界。好的文学作品具有那样的神奇的作用,好的读者会从中体验到那种神奇,而人类的精神文明的发展与延续可以说也基于此。

我做了十多年的文学编辑,也自费订阅了一些文学杂志,总希望能看到让我印象深刻的小说,然而大体来说是有些失望。并不是作家不够多,写得不够好,有些作家也相当优秀,有的小说故事性很强,也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却忘记当初看到了什么了。当然也有使人印象深刻的小说,仅中国的作家来说,例如莫言的中篇《牛》,余华的中篇《活着》,毕飞宇的短篇《地球上的王家庄》,朱文的短篇《马达的语气》——当然我细想的话还是能例举出不少,然而却实在并不多,而且整体来说质量也不是太理想。我们在读卡尔维诺,读卡夫卡,读博尔赫斯的作品时会发现,他们的小说也未必有莫言和余华的小说好读,有趣,然而他们却为我们提供了存在的,精神上的自由的可能,也可以说他们从自我出发到达了远方。那是中国的一些作家所没有提供的一种方向。好的作家不能只是带着读者转了一个圈,还要带着读者走出去,给他们一个方向。

也可以说中国当下有不少相当不错的小说家,不过很多人都有这样带着读者转圈子,而不能给出一个精神上的方向的问题。我十年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欧珠的远方》,然而后来的我的创作,却多数是令我不满意的。我也发现,我基本上属于一个失败的作家。我喜欢的小说要有纯粹的内容和质地,那是作家生命内部散出来的芬芳,那种芬芳会使我认为世界将从他开始,而我现在还算不上是那样的作家。我喜欢的作家即使不能心地单纯如孩童,智慧卓越如圣贤,但至少要对真善美有永远的追求,对爱有种类似于信仰的一种相信。严格说来,这样的小说家不多,我期待着这样的小说家多一些,也希望成为其中的一个。需要说明的是,也可以说所有的作家都在通过他们的作品都带着读者走向远方,因为每位作家都会期待着陌生的,未来的读者,而读者的阅读正在作家的远方进行着。注定有一些小说会在未来被遗忘,不值一提,也注定会有一些小说在未来被反复阅读和谈论,那样的小说,即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好的小说,写出那样作品的作家,也算得上是好作家了。好作家带着读者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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