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我如何写作

人不可能逃离生活。一个人一旦想写作,他必须做以下的事:买一盒21×27的白纸和一枝黑色圆珠笔。某天,他在下午3点10分左右走出家门,走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他走下几级台阶,穿过花园,沿着布满灰尘的人行道走上几公里。他在车流中穿行,躲避仿佛要吞噬他的轮胎。他看着柱子上亮着的红绿灯,和在路口闪烁的黄色信号。他的双脚顺着隐形的痕迹走着,身体微微前倾,伸直手臂、双手摆动着前行。他瞅着女人的脸和腿,他停下来,他继续走,贴着衣服走,蹭着镜子滑过,面色苍白,或者沉醉于黑色金属———消失在无限中的黑暗星辰———的倒影中。他踩着自己淡淡的影子。在发出粗俗、柔和光彩的商店前,他擦亮两三根火柴,燃起一枝烟。太阳停留在他的脖颈上,静静地发烫,细密的汗珠渗了出来。有时,从攒动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张目光贪婪、鼻孔舒张的不安面孔,然后如同一面旗帜般架在肩膀上,被人潮卷走了,逐渐远去。空气是透明的,空气是坚硬的,它进入了肺部,仿佛长着液态触手的树根。不可思议的爆炸开辟了坑坑洼洼的道路,响声震耳欲聋。街巷埋没在楼宇白墙间,哪儿也到不了,确实如此。广场无边无垠,比机场更宽广,比南极浮冰更荒凉。应该行走、绊倒、奔跑在这样的街道上,拼写出这些名字,认出这些面孔,说出这样的话。没有必要自行创造,既不会有真理,也不会有谎言……
  写作正在进行,它已经开动了。它穿越文明的废墟,清点伤亡人数。我逃避,正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当太阳升至正中,干燥皲裂的泥块俯向大地。在此地、在别处,岗峦起伏,矿脉断层,峡谷悬崖峻峭;在眼前、在远方,散见一棵树、一蓬蕨、一株灰头土脸的草,和一块棱角指向天空的碎石。符号、也许是字迹、古图形诗刻写在粗拙的外壳上。细心描绘的皱纹、鱼尾纹,还有裂痕,游走于玻璃脆弱的表面。深深的洞穴里充盈着风,直通到地底,也许也和沸腾的地心相连。彩绘抄本、纪念章里的娇小脸庞、圆形花窗、初生的胡须、骨头关节、一顿拳脚相加后散落在地上的碎跖骨……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摧毁我了。发生的一切都很遥远,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我坐在这里,仿佛面对着永恒。偶然、激情、愿望、理解,一切在我心里,一切都在动,活动,斗争。而我,我看着,我创造……我是苍蝇群飞,也是蚊蚋之字形狂舞。我是牢不可破的红色花瓶中被囚的天竺葵。我是愚蠢的动作,喑哑的颤动,欲望的手势,干渴、饥饿、交配、排泄、睡眠、说话的瞬间。我先铺陈,然后紧缩。肌肉、在血管舒张的手臂末端,拳头紧握一把尖刀。我是太阳的光热,是从银河一端到另一端的十万光年。年轻女人的背驼着,手中拿着细刷,正给脚趾涂粉色颜料指甲油……我走在这片平坦的大地上,从不带任何目的。当我走路时,我用双腿写作;当我吃饭时,我用牙齿写作。我用我的整个身体,用女性的身体,用我的痛苦、我的快乐、我的呼吸写作。我也无时无刻不处在他人的文字中,无法说不。刊登于1967年10月《路线手册》
  (因版面有限,编辑对本文略作了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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