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试讲|以谁为师

原创 芃澜 腔调中医 今天
某种事物,肯定不能名之以命运这个词,安排了这一切;另一个人在另外的迷朦之夜里也曾领受过这数不清的书籍与黑暗。
——博尔赫斯《天赋之诗》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

愚者与有焉。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庄子《齐物论》


“成心”与上文的“成形”正相对,而开辟了心的讨论。
人心的讨论提到了两类人:一类是已成心者。一类是未成心者。
成乎心者,即有了一定的认识和看法的人,所谓大知、小知。那么他们就会执着于自己的这个成心,去判断和看待事物,即以自己的成心为师。
“师”,即师从。这里又是草蛇灰线。为后面的“徒”,“与天为徒”,“与人为徒”等等,埋下伏笔。要到后面的几篇文字中才会突然出现。
谁独且无师乎?这个设问,埋藏着暗喻。明面上,这里说人人其实都有一个成心。暗面则说,人人都为真宰所驱使。
因为怕你品不出,于是才有下一句的安排:
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
明面上说:既然你已经以自己的成心为师了,那么又何必用别人的看法来取代自己的看法呢?
暗面则是说:如果你能够明白真宰的存在,又何必通过知,来取代自己已经觉悟的心,而误以为一切都是来自自己的决定呢?
这里的自取者,就是前文所说的“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的观点,我是行为的主体,也是知的主体。也就是庄子批评的,近了,但仍未明的观点。
这里要简单的回顾下关于知这个论题,儒墨两家的不同看法。
首先我们要去看儒家:
 1、儒家是中国传统文化最重要的学术派别之一。
儒家的开创者是孔子。在记录孔子言行的儒家经典著作《论语》中出现“知”118次,出现频率仅仅次于“子”、“人”、“言”等实词,而儒家另两个重要的概念,一是“仁”只出现了108次,一是“礼”出现了75次。所以可见,“知”是孔子思想的重要的基础性的概念。
那么孔子如何理解“知”呢?
 一是,孔子认为知有先后天之分。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也。”
二是,知可知。
“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三是,主张学而知之。
“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
四是,主张学知以解蔽。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其次,我们去看墨家如何论知:
 一是,知是一种能力。

《经上》:知,材也。知材,知也者,所以知也,而必知。若明,虑。虑也者以其知有所求也,而不必得之,若睨。知也者,以其知过物而能貌之,若见。知/心(上知下心,为墨子独有的概念。),知/心也者,以其知论物,而其知也著,若明。

二是,知是在认识事物过程中产生的。

《经上》:知,接也。知/心,明也。说,所以明也。

三是,以辨明知。通过辨,以区分世界,使名(概念)实(事物)相合,辨的关键在于争彼。合则为当,当则为胜。

《经上》:知,无欲恶也。辨,争彼也。辨胜,当也。知,闻,说,亲。名实合为。言出举也。闻,传、亲。且,言然也。见,体、尽。同,重体合类。异,二、不体、不合、不类。同,异而俱于一也,放(于)有无。法同,则观其同,法异,则观其宜。辨,或谓之牛,谓之非牛,是争彼也。是不俱当,不俱当,必或不当。不若当犬。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辨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

四是,推理归类可知。

知而不以五路,知其所以不知,说在以名取。物之所以然,与所以知之,与所以使人知之,不必同。

圜,规写交也。方,矩见交也。法,法取同,观巧传法,取此择彼,问故观宜。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厉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1)以名举实,(2)以辞抒意,(3)以说出故,(4)以类取,以类予。(墨子)

由此我们知道,孔子的知,留于对于某种真知的追求,这种真知,他认为有的人先天就可以获得的,但这只是少数圣人可以做到的,绝大多数人必须借助后天的学习,才能不断获得,其要害在于学,而学则在于区分知之与不知,其次在于解蔽,即克服不同人性格上的先天弱势。

墨子的知,则更接近于抽象的思维和逻辑的思维。他认为知是在实践中获得的,但是必须建立在思考的基础上,于是才能去求知。此时,认识的过程就如同初见一个事物,仅仅是瞥见(若睨),然后是纳入视野,而能描绘其全貌(若见),再其后,在内心中加以判别,即以已知推求未知,从而能够知/心。这时可以称为“明”。庄子的也会讲到“明”,就是针对这里的墨子的看法的。

而墨子发明了一套认识的方法论。就是辨。辩的要害在于争彼,即设定命题,加以区分。目的是辩胜,即得到名实相符的结果的。

其具体方法为:以名举实,即以通过概念确定来达到认识实的目的。以辞抒意,通过下定义的表述,给予说明。以说出故,以论说的方法,解释理由。而论说则建立在类的基础上,然后归纳,叫作“以类取”,推理,叫作“以类予。”

所以说中国古代思想没有产生基于逻辑的抽象思维的人,都是不读书的人。墨子的认识方法论,直接演化和导致了庄子时代,名实辩论的兴起,“逻辑”(指形式逻辑,这里借用这个概念,认为名实可分,在抽象思维上走得更远)大行其道。公孙龙子,惠施等都是集大成者。惠施与墨子和公孙龙子相比,有很大的进步。庄子是给了很多肯定的,这在后面我们还会说到。即惠施认识到了形式逻辑的危害,而上升到了辩证思维的体系,但庄子认为他还有不足。是所谓近也。

        我们说回到庄子的看法。庄子回避争彼,也同时回避名词定义一套的做法,因此,采用了独特的书写方式来讨论知的问题,即通过设立语境,使人心自察,而加以逐层点化。

但若不明白当时思想的背景,则只能见庄子的文词壮美,而忽略其背后深邃的思想。

庄子说,假若人人以成心为前提,来认识世界。就是愚蠢的人也很有一套自己的看法。孔子的漏洞,恰在知之和不知的区别,这其实是依靠学而无法破除的。因为愚蠢的人的也一套的自己的看法,你去学他,来“知代而心”,那么又有什么用呢?

这是对成乎心者的告诫,你的前提,你的定义,你的有限的知,正是你的困扰,你又如何借以“其知而求”,这正是墨子的漏洞。

而对于未成乎心的人来说,就更可怕了。

未成乎心的人,就是尚未有固定看法的人。有成心的人,有执见,以自己的成见为师。未成乎心的人,则不清楚自己应该认同什么,但他也有自己的是非观念,那就是容易迷惑于不可靠的知中,就连最基本有无,即事实都看不到。

庄子在这里借用了一个当时名家辩论时的一个辩题:

即今日适越而昔至也。

这个辩题的推论是这样的,假如你要去一个地方,是否只要身体一部分抵达,就可以算是抵达了呢?是。那么你准备明天出发去越对吧,但是这个决定是你今晚下的,你的心是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呢?是。那么你的心在想去越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那里,既然你的心已经到了,是不是你也就已经到了呢?

这当然是诡辩,但它实际上是建立在一系列抽象的概念定义基础上的,它的成立,正说明这种脱离开实际的推理,往往容易走向诡辩。即形式对,逻辑对,但结果不对。

所以庄子说它是以无为有。

未成乎见的人就这样迷惑其中了,其实他的问题就在于,连有和无都分不清楚,即完全脱离现实,你也就根本无法和他去对话了。

所以庄子说: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你吱吱呀呀的那些个是非,圣人也帮不了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所以,动不动拿逻辑来说事的人,要么是骗人,要么就是自己糊涂。

逻辑不过是个思维整理术,把它当作真理,本身就很可笑。若再加上你的成心,那么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逻辑是个屁,放掉就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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