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洛加:儿时三碗饭 悠悠入梦来

儿时三碗饭  悠悠入梦来

作者:吴洛加

米饭是南方人的主食。人们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千百年来创造了数以千计的米饭品种,五彩缤纷,各臻其妙。有谁说过,人最难以忘记的是儿时的味道。我童年与少年经历了共和国最艰苦的十几年,家穷,大鱼大肉不敢奢望,能有一碗米饭吃饱,那一天便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尽管如此,我们总是会利用跟着妈老汉学习的做饭手艺,变着法子做出几样不同口感的米饭,隔三差五吃上一碗,那浓浓的烟火气息几十年来常常潜入梦中,醒来后望着窗外如水的月色发呆,一碗饭活生生勾出了淡淡的乡愁。

酱油饭

如今五十岁以上的重庆人,谁敢说没有吃过酱油饭?
和纯粹的白米饭相比,酱油饭因为加入了酱油和其他调料,变得色泽可爱,气味芬芳,口感香辣,吃一碗还会想来第二碗。
酱油饭在餐厅吃不着,它产自寻常人家的灶房,制作者大多是十来岁甚至更小的娃儿。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住在重庆解放碑附近一条叫“鲁祖庙”的老街上,那条街的大人们整天忙于“抓革命促生产”,便训练娃儿们从小必须参加家务劳动,洗衣做饭洒扫庭除成为每日的必修课。
很多娃儿从小就学会了煮饭炒菜,被生活逼出来的技能,倒叫人一辈子受用无穷。时过境迁,现在的娃儿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几人会入厨挥铲弄勺?便想,其实煮饭炒菜也应该从娃娃抓起,意义往大处说,关乎中国悠久饮食文化的传承和弘扬。这一课确实需要给孩子们补上。
酱油饭的制作概括为一个“拌”字,貌似简单,其实蛮有讲究。一定得用刚出锅的大米饭,最好是颗粒散疏、晶莹透亮、软硬适度的甑子饭,这样便于作料携带着色与味畅快地洇入饭粒中。如果米饭板结成坨或者温度不够,拌出来的酱油饭口感会大打折扣。用筷子将沥去米汤的饭坯松松地擀进木甑,一通猛火蒸它七八分钟;揭开甑盖,鼓起腮帮对着乳雾蒸腾的米饭一吹,噗噗作响,便知恰到好处。立刻舀一碗进行再加工。
拌制酱油饭分为初级版、高级版。前者说白了就是热饭加酱油;高级版复杂一些,除了酱油,还得加上化猪油、红油辣子抑或几粒葱花。那时寻常百姓家厨房油脂只有菜油和猪油,菜油无论生熟拌饭均不足取,猪油当仁不让成为必选;油辣子则是重庆人的生死冤家,连两三岁穿开裆裤的鼻涕娃儿也敢吃辣椒,拌一碗真资格的酱油饭哪能离得了它!至于今人吃腻了的味精,那时尚属厨房珍品,很多人家没有此物,即令有也被大人严加管控,从不允许娃儿们轻易染指。
酱油饭讲究热饭热拌热吃,特色除了热,还有四字概括:油、香、辣、鲜。一碗在手,饭白油红葱绿秀色可观。单说一个“香”字,那米饭的馨香、酱油的豆香、猪油的脂香、海椒的辣香、葱花的清香和谐交融,足够让人食欲大振,直吃得嘴角喷红额头冒汗。嘘嘘吐气之余,端过制作甑子饭沥下的米汤,咕噜噜扬脖喝下,呃的一个饱嗝冲口而出,那番快意与享受,好一个“爽”字了得。

烫  饭

在中国人眼里,盘中餐的粮食来之不易,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珍爱粮食向来被视为美德,浪费则被斥为“极大的犯罪”,会受到全社会的谴责。记得小时候吃饭,一次不小心掉落了几粒在桌上。我并没有当回事,吃完后推碗就想走,父亲一筷子敲在我脑壳上,厉声大喝“捡起来吃了”。我见他双目圆睁如同铃铛,知道不妙,赶紧乖乖将饭粒捡起来送进嘴里。在老一辈的言传身教下,我们爱惜粮食已经深入骨髓成为了自觉。
我一向认为烫饭是勤俭持家珍惜粮食的产物。如果剩下的饭、菜、汤较多,重庆人家往往会在第二天早晨一锅儿烩了做成烫饭。饭与菜俱全,又自带了味道,无需再用其他下饭菜就可以吃上一大碗,颇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做这种烫饭其实也有门道,成品以软硬适度、略带汤汁为宜;倘若加上少许新鲜蔬菜,色泽与口感会更上层楼。如果烹调时间过长,糊糊涂涂变成了粥,全然失去了烫饭应有的饭菜软而不烂的品质,只有归入稀饭的范围。
有一种情况时常发生,没有剩菜剩汤时,我们就直接用白水煮饭,顺带加点油盐。这种烫饭属于几分钟便成的简餐,配上才从坛里取出的泡菜,吃起来也蛮不错。“心急吃不得热稀饭”,这句话也适用于烫饭。刚出锅的烫饭很难下嘴,偏又等不得,很多人就会旋转饭碗,挨着碗沿一圈儿吃过去,还是免不了被烫得唏嘘哈气。成人后晓得了吃滚烫食物对身体往往有害,这才改掉了猴急吃烫饭的习惯。
烫饭体现的是物尽其用,归根结底属于残羹剩饭的再利用,所以只为家庭成员专享,出于礼节,并不会用它来款待客人,重庆市面上以前也没有烫饭挂牌供应。十里不同风,假如去到上海,那里的餐馆排档便有琳琅满目的烫饭供应,所有食材很新鲜,有虾仁、火腿、青菜入馔,客人现点,厨房现做。我吃过几回上海烫饭,感觉甩我家烫饭好几条街。尽管如此,我并不会嫌弃自家做的烫饭,因为我懂得它是解决残汤剩饭的最好办法,吃的不仅仅是一碗饭,实际是传承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

孔  饭

川渝有不少方言字,晓得读音但搞不懂怎么写才准确,比如孔饭的“孔”。我在这里用此字有点不自信,尽管很多人都这么写。网络上也有写成“箜饭”的,我也觉得词不达意。查阅手里能有的工具书,“箜”都是与“篌”组合,指的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弹拨乐器,与米饭似乎没有多少关系。我以为按照中国造字法,“孔”与“箜”都与火不沾边,而“孔饭”或者“箜饭”必须用火烹制,发“kong”音的那个字似乎要有“火”作偏旁或部首才说得过去,如炒、烧、炖、炙、烫......都与火有关。
勉为其难选“孔”字吧,毕竟它的读音靠谱,也想借此机会求教于专家,什么字才算是准确无误的写法。外地朋友理解不了“孔饭”所指何物,其实用“焖饭”来表达八九不离十。
在我儿时常吃的几种饭中,孔饭比酱油饭和烫饭要复杂得多,属于新鲜蔬菜与米饭的组合烹调,有盐有味,亦饭亦菜,当划入菜饭一类。我没有提及肉,因为几十年前重庆坊间流行的孔饭,基本与肉没有关系。
孔饭的蔬菜尽管五花八门广谱,但重庆多以扁豆、豇豆、土豆、红苕、瓢儿白作为首选。与之配伍的米饭以剩饭为主。也有追求极致的朋友会选择甑子饭,而且是沥掉了米汤待蒸的半成品。
制作孔饭通常使用猪油,那种特殊的脂香是植物油所没有的。我家隔壁赵妈一辈子炒菜喜用猪油,其观点认为猪油可以“倒毛”(“毛”指的是蔬菜的纤维),菜的口感更爽滑。先在铁锅内烧油炒菜,调味的咸鲜香辣悉听尊便。三四成熟后放入米饭,饭盖住菜,然后沿锅边划一圈掺入开水,捂紧锅盖小火炊熟。此过程就是所谓“孔”,属于炒、焖、烘、煎等技法的综合运用。做孔饭的关键是加入水一定要适量,且一次性到位,中途添加水无疑败笔。何谓“适量”并无定规,全靠自己去实践和总结。衡量的尺度倒是有,要求饭菜同熟鲜香,米饭油润疏爽,锅中不见汤汁。
孔饭属于慢活,在孔的过程中不能过早揭盖,细听锅中发出滋滋的响声,阵阵香气从锅沿冲出,很是让人直吞馋涎。现在孔饭已从家庭厨房跻身酒楼饭店,人见人爱。前不久和朋友去某酒楼聚宴,听说有才上市的嫩豌豆与腊肉做成的孔饭,众人大喜,敞开肚子奔那孔饭而去,一时冷落了满桌佳肴。瞧那场景,真的有点本末倒置了吧。
作者简介:吴洛加 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南岸区作协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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