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时光 丨 清水溪和它的孩子们
作者：曹进
清水溪，今天许多的重庆人都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其实，清水溪就是今天的沙坪坝站西路桥下面的小河。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观音桥红旗河沟等地还是默默无名时，清水溪在重庆就声名远扬了。它是一条水清岸绿的美丽小河，发源于苍松密布的歌乐山，它蜿蜒流过梨树湾，红槽坊，杨公桥，白鹤林，围绕沙坪坝转了大半个圈，然后在磁器口流入嘉陵江，那条河是当年沙坪坝，甚至渝中、九龙坡、大渡口和江北的许多孩子留下美丽回忆的地方。
五十多年前，它的水如同它清水溪的名字一样，清澈明亮，河底的沙砾粒粒可见，沙坪坝的许多单位都是抽河中的水饮用。那时天空湛蓝，人心也清亮，小溪里满是是鱼虾蚌蟹，河岸上绿树成荫，河水蜿蜒曲折。
也许是沙坪坝的孩子都有一点文化气息，给一些风景优美的地方取了些美丽的名字，一座河水环绕的半岛，山上长满茂密的松树的地方叫松林半岛，（今天站西路的桥下面）那几颗硕大的黄桷树下面（也在今天站西路上），两条河水汇聚的地方叫黄桷沙洲等等。
清水溪里有一种我们叫火烧鳊的鱼，身上布满亮亮的如彩虹的色彩，有点像今天那种小的海洋观赏鱼，很亮色，只有拇指大小，捉来养在盛满水的豆瓣酱瓶子里，几个星期不喂食仍能欢快游着。
在浅滩的砂砾里，用撮箕撮起一撮沙来，在清水里轻轻摇动，沙粒随清水流走，剩下的是些贝壳，这些白生生的可爱贝壳，有点像今天海鲜中的扇贝，回家放在开水里一撮，贝壳就吐出白嫩嫩的贝肉，给食物极度匮乏的年代增添一点肉腥。
捉螃蟹更是充满刺激，轻轻搬动溪里的石头，顺着流水的方向看，当溪水把石头下浑水冲清亮后，可看见螃蟹在石头底下呆头呆脑地呆着不动，这时可以小心翼翼伸手去捉，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螃蟹会伸出似钳的大夹子负隅顽抗，我的食指手上至今还有螃蟹夹子留给我岁月的“勋章”。
记得许多时候，拿着家里的竹编撮箕，沿着杨公桥下的河一路滤鱼虾捉螃蟹，到达河流上游的红槽坊、梨树湾时就是快乐的大半天，也是鱼虾满豆瓣酱瓶瓶的时候，这些清水溪的孩子们，不管认识和不认识的，在这儿都成为了好朋友，度过儿时的许多美好时光。
清水溪流经的有一段水域是面临悬崖的，悬崖上有些顽强生长的黄桷树和一些藤蔓植物，有些粗壮的根须可以供我们攀爬悬崖。有一棵根须顺着岩边长到崖下的黄桷树，我们叫它阴阳树，可以从下面顺着根藤一直爬到崖上的师专（今天的重庆师大），但是，不小心就得摔下来，摔在草丛中疼死，故被人命名为阴阳树。
河边的树丛林间中还有些可以吃的果子，桑树乌红的桑葚我们叫桑袍，黄桷树结下的白生生的果子叫牛奶果子，扳下来冒着白白的果浆，都是能够吃的，今天看来那里也是原生态的拓展运动，锻炼胆量和野外生活能力的好地方。
河岸边有战争年代建的防空洞，里面没有灯光，走进去黑黢黢的，那时常和小伙伴们在里面逮猫，走进黑黑的防空洞里，悄悄趴在凹凸不平的洞璧上，大气都不敢出，怕弄出声响来，被进来的“猫儿”发现。有时候当猫的人，在黑暗中从距你一厘之处走过时，连他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却不能把你逮住，那种惊险刺激是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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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时的孩子也有调皮诡异的，一次一个小孩当“猫”时，我们几个悄悄从另外一个洞口跑了出去，那个“猫”在洞里，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最后哭着从洞里走出来，我们却开心放声哈哈大笑着。防空洞里逮猫的活动一直等到一次“猫儿”摸到了一条蛇，把我们吓得一身汗后，就不敢再进去玩了。
清水溪平时多数地方水都很浅，只有几个拐弯的地方稍微深一些，那是夏天游泳的好地方，但游完泳回家时，家长用手指甲在腿上一划，只要露出白色的划痕，就知道下河游泳了，挨打挨骂是免不了的。
那时的孩子也是鬼聪明，游了泳上岸后，就抓一把河边的沙粒往大人要检查的地方磋磨，这样大人就检查不出来了。
每年初夏，清水溪要涨两三次水，那时几里长的河道都可以游泳，我们将衣裤放在上游，顺着激流往下飘去，嘴里还高喊着，“哟呵！放滩罗！”排练着少年勇闯天涯的气概，也释放着快乐，放纵着胆量。
记得河水在建专（今天重大C区）背后的拐弯处中有一处深潭，旁边有个南开中学打水房，住着一个孤寂古怪的老头，当我们游泳靠近那个深潭时，他就会拿竹竿来赶我们，甚至用石块赶我们，喊着“毛主席、周总理都喝过这里的水，不准游泳”。
开始大家还以为他是一个疯子，后来才知道，重庆谈判期间，毛泽东周恩来等人专程到南开中学看望过居住在津南村的张伯苓、柳亚子等人，蒋介石等人也多次到过南开中学，这么多名人显要都喝过他打的水，怪不得那个老头脾气很大哟。
南开中学及津南村
其实，清水溪给我们带来的也有痛苦，曾经有一个小孩跳水头撞到水里的石头，而长眠于河里了，一时间，大人们开始不准孩子到河沟去玩，后来又有一个小孩不知何故开始掉头发了，大人们又吓唬说：那是上游的西南医院和一品化工厂的化学放射性物质流入河中了，下河游泳就会掉头发的，但仍吓唬不住我们，夏日里还是一天就往清水溪跑。其实，我们后来才知道男孩子掉头发的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与上游的西南医院和化工厂根本无关。
清水溪还发生过一件很囧的事，一群光着屁股在河里游泳的孩子，衣裤被人抱走，他们就一直呆在水里，叫另外的一些孩子回去叫了家长来，去要回衣裤才得以回家。原来是一位农民大伯，河边种的菜被这群游泳的娃儿糟蹋了，他就使了抱走孩子们的衣裤这个阴招。
小小的清水溪，虽然没有船，但两岸陡峭的岩壁上有类似栓船缆绳的石鼻洞，我们都一直认为它曾经是很大的一条的河，还有孩子站在河边大石头上引吭高歌《乌苏里船歌》，带给我们童年的万丈豪情，享受着名川大河的船夫的豪迈和渔人的欢愉，清水溪让我们童年也拥有了海阔天空和五湖四海。
清水溪的记忆，不仅仅属于清亮的河水，两岸的风景也是斑斓多彩的，那是故乡曾经拥有的美丽。
晨曦中，硕大的芭蕉叶在袅袅晨霭里若隐若现，犹如在仙境一般；晚霞里，竹林里嬉戏的鸟雀呼唤着落日，等着夜色给它们披上梦被。
春来时，小伙伴在河边青草坡上玩过家家，采回清明菜，摘洋槐花，做清明粑、洋槐饼。夏雨中，戴着斗笠在河水里捉鱼，像漂移着的荷叶在小河中，故乡的小河上演着小桥流水，荷叶渐行渐远的一幅雨中江南美景。秋来到，那满坡的野菊花，鹅黄色一直沿着河岸漫上坡的壮蔚景色，孩提的我们曾就着一枕花香酣然成眠，梦里梦外都是那似海的秋景和无数的海市蜃楼，呵，还有冬日那红槽坊小街，人声鼎沸的盖碗茶馆，那暖浓清溢的茶香，那清亮乡音喊茶声沁人心扉，那融融乡情润人心醉……
在清水溪流过的沟沟壑壑里，装满了我们儿时的快乐：粘蝉、逗蝴蝶、逮蚂蚱、玩蜻蜓、放风筝、采芭蕉、过家家，在清水溪流淌的水影波光里，闪耀着儿时不知疲倦的身影：钓鱼、网虾、搬蟹、捞贝、游泳，童年那言不尽的快乐都尽数留在了这里。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在异乡生活工作的日子里，不时想起儿时的清水溪，那春天洋槐花飘香，夏日无忧的童年戏水，秋天黄灿灿的野花，冬天蜿蜒曲折的宁静，给我在东北冰天雪地的寒冬中带来暖意，给我在西北黄沙弥漫的夏日里送来清凉。
在那些陌生的语言环境里，不时回忆着河水边打闹戏水时的亲切乡音，回望着我儿时的欢快掠影和惊险刺激，不时给金黄的故乡记忆，拂一拂岁月带来的灰尘，因为，那里有太多我熟悉的、已渐远去的、曾经美丽的少年。
有一年，偶尔听到一首《小小的新娘花》歌曲。
“风儿吹来了童年的一幅画，你陪着我在那过家家，抬头见你笑得那么的无暇，我采下那朵美丽的新娘花，童真故事把你我梦幻留下，小小的新娘花你是否还记得她，如今的我们早已经长大，你的身边是否已经有了她……”
唤醒了我几十年前在清水溪童年的回忆，童年捉鱼虾、玩过家家的情景又活灵显现在眼前，我试着在网上发帖，寻找当年在清水溪玩耍的小伙伴，竟然还有人回应，她已经是四川美术学院的一个教授，还专门画了一幅当年我们玩耍的意境画，在清水溪蜿蜒流过的山水树林间里，有捉鱼捉虾的，有逗蜻蜓逮蝴蝶的，那个神情意境，真令我感动不已。
如今，那些清水溪里嬉戏的孩子都迈过花甲之年了，清水溪边南开中学打水房古怪的老师傅早已作古了，唯有那清清的河水，熟悉的潺潺的溪声，在我渐老的双眼前流动得越来越清晰，各形各色的小鱼虾也在心间越来越欢快的游动，还有那河边的一木一草，深深地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脉中，挥之不去。
清水溪，千里之外的我心中的那份牵挂，那份思念，那份割不断的乡愁，那里有梦里都可以辨别的乡音和身影，那里有我生命的河流的源头。听说河边的梨树湾发现了温泉，开发商在河边搞开发了，我心里暗暗为清水溪的美好而祈祷和祝福着。
2016年的春天，五十多年后我第一次返回清水溪，行囊装满依恋和憧憬，当我兴致勃勃来到了昔日的清水溪旁，四周都是高楼林立，找不到昨日放飞风筝的青石板和野草坡，看不到清澈透亮的溪水和快乐的鱼虾，迎接我的是一股股刺鼻的臭味和污黑的水流。
我又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梨树湾的河边，高雅的融汇温泉，高档的融汇丽笙五星酒店，豪华的门厅和威严的保卫，将我童年可以触摸的回忆都驱赶得荡然无存，我潸然想到宋代张俞的诗《蚕妇》，“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顿时，陷入了时空中那份千年的孤独和悲伤的深渊里了。
这条河流再也不复过去的欢乐和美丽了，这条河流已经没有了那一幅可以安抚我的风景了，河尽头那个仿佛被人们遗忘的梨树湾火车站，伸向远方的锈迹斑斑的铁轨，像地球上那两道永不相交的回归线，孤独地等待着那份永不能回归的心灵。
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个清水溪已不再属于我了，我也不再是清水溪的孩子了。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茫然地矗立在河边，像是一只在风雨中迷途的羔羊，嗷嗷呼唤着曾经的快乐家园，又像是一只陷在泥潭里的马驹，目光留恋着曾经清清的河水和青青的草坡，属于我们的清水溪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作者注：
1、本文完成于2016年，后来听说沙坪坝区准备将清水溪沿线打造成文旅观光景观线，治理河水和河沟的两岸，修河边步道，完善川外小火车线，成立梨树湾铁路情怀社区等等。我想，每一个地方都有她的独特的记忆，尽管周边的变化可以改变她的外貌，新的风景会引起新的变迁，然而，总有些人和事会沉淀下来，凝结成不可抹去的回忆和情感，清水溪，就是这样一个装满记忆和情感的地方，我站在清水溪岁月的边缘，思绪却在时代变换中游走，希望新的清水溪的风景，与它旧景昔情会摩擦出串串亮光，我们会沿着这些亮光走进心灵的故园。
2、清水溪的治理工程已经于2019年初现成效了，后面几幅图是河沟整治后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