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活,再高妙的作文教学,也只是“螺丝壳里做道场”
没有生活,再高妙的作文教学,也只是“螺丝壳里做道场”
成排成排的课本,厚叠厚叠的资料,零乱堆放的哈达卷,每人课桌上,都是。课桌下,还有体形巨大的“整理箱”,统一规格和制式的,装着各种教辅,习题集,记录本……这样的情形,虽曾多次看到,再次置身其间,依然觉得恐怖和悲哀。
我就在这样的教室里,在书本和资料之间,安放下独凳和自己的身体,开始听课。
高三,二轮复习阶段,课题是给材料作文的审题立意。授课老师我熟,以前教初中,现在“被提拔”教高中,足见其优秀。虽是随堂课,但老师准备充分,课件漂亮,内容丰富,思路清晰。一开始,即出示前人评论建安风骨的“意丰辞雄”,强调立意的重要,并以之作为立意的标高;随后,又示例材料,多角度解说,面对材料如何立意,案例精准,目标明确。随后,是“过手”训练,学生齐刷刷埋头书写,笔走龙蛇。
最后,是展示和反馈。站起来的每个学生,似乎都说得头头是道,但总体看,立意依然显得肤浅、狭窄,大多就事论事,既见不出向度和广度,也显不出深度和高度,所谓的“意丰辞雄”,只落空为教师讲过的一个概念,学生记得的一个名词——虽然,那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那个班,是真正的“火箭班”,优生云集,高手林立。
课后,照例有简单的交流。虽彼此都熟,我一向也很低调,算得上平易谦和,但老师还是紧张,惶恐,一再解说、致歉。在对课堂亮点给予充分肯定后,我说:给材料作文的审题立意,看似简单,实则很难。虽然立意不过是表达自己的理解和观点,但那理解,其实是见识和思想的体现,那观点,其实是生活经验的概括,是内心体悟的外显。所谓的“我手写我口”,后面还有更重要的延伸:“我手写我心”。
同时我说,“意丰辞雄”是很高的层次,很高的境界,不是谁都能轻易达到,更不可能让学生通过一节课就轻松实现——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讲解和训练,其实已持续多年,而他班里的学生,其实已到高考的“关前”,但我仍坚持就事论事,“不以一堂课论成败”,多少有些避重就轻,避虚就实,因为不忍心让老师有太大心理负担。
更何况我觉得,这堂课的失败,并非全是这个老师的失败,而是整个教育的失败。
作为语文教研员,作文教学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我曾说,作文是语文的半壁江山。得到这半壁江山,才能得到语文的天下,失去这半壁江山,就会失掉语文的天下。正因它是半壁江山,所以很难捍卫和坚守,历史上偏安一隅的王朝,从来就没有昌盛过,即是例证。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到高中三年级结束,整个学校教育阶段,作文教学,无疑花费了老师不少时间和心思,花费了学生不少汗水和精力,实际效果呢?很多高中毕业生,仍写不出像样的文章,作文至今仍是“教也难,学也难”,而学生普遍的“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树人,三怕写作文),虽是夸张的段子,多少还是道出了现状和实情。
难道,作文真有这么艰难,这么恐怖?
我写了30年文章,至今依然写着。跟老师和学生谈作文,我讲过自己的两点感受和体验:第一,写作就是打喷嚏,都是受外界刺激,有感而发的,也都是有感才能发的,不能无病呻吟,不痒装痒——假装咳嗽可以,但假装打喷嚏,怎么装,都是假的。第二,所谓写作就是:没话找话说,有话好好说——无话可说时,尽量找话来说;有话可说时,学着好好说话,更准确、更精炼、更生动形象地说出想说的、要说的,如此而已。
想想,这无非常识,但问题,其实就出在常识上——谁都知道“艺术来自生活”,谁都知道“社会即课堂,教育即生活”,但我们的课堂是怎样的,学生的生命和生活是怎样的?
从幼儿园就开始上辅导班,从小学就开始寄宿,初中、高中,更是少有不寄宿的。寄宿固然方便学校管理,更能有效利用时间,充分提升效率,但寄宿制对学生最严重的影响就是,既造成学生与家庭的疏离,又造成学生与生活的隔离——从家门到校门,再从校门到家门,再加上车接车送,直来直去,几乎没有任何“旁逸斜出”,学生对现实生活和客观世界,缺乏真正的接触和融入。
以前,学校还有春游、秋游,还有野营、拉练,还有社会实践,但在“安全压力”下,现在都没了——当学生的生命被拘囿在围墙之内,当学生的生活被局限为“四角的天空”,你还能指望他们的“眼界”有多么深广,“视界”有多么独特?
随着现实生活的“缺失”,现实世界的“消失”,所有学生,都只有相同的处境、相似的经验,相近的感受——连呼吸都是同样的频率,连呵欠都是同样的格局,连做梦都是同样的气象,当他们提笔作文,自然只能千篇一律,异口同声。
有人说,学校也有生活,寄宿也是生活。但是我觉得,校园生活只是被抽象的、甚至被抽离的,是纯净水,甚至是蒸馏水。虽然同样是水,但一直喝,感觉单调乏味不说,身体也难免出问题。就像,温室大棚的“小气候”里,虽然也有生命,但你能看到的,只是小花小草小苗,小情小绪小调,“虚拟的自然”,怎么可能长出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
以上所说,是学生的现实生活。而一个人,除了现实生活,还有心灵生活,或者说精神生活——今天,学生的心灵或精神生活又是怎样的?
英语里的“学校”(School),源自希腊语的“schole”,本指“闲暇”。即是说,学校本该是优裕的,闲暇的,因为“闲暇出智慧”。爱因斯坦也说:“过度忙碌必然导致肤浅。”可是今天,学生被“关进”校园后,就只有军营般的严肃、紧张,监狱般的单调、枯燥,工厂般的训练、操练。
在上厕所都要“匆匆而来,冲冲而去”的情况下,在“周六保证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保证”的情况下,哪有优裕和闲暇去“等等灵魂”?哪有时间和心情去“催生智慧”?只有忙碌、紧张而已,只有肤浅的青春,苍白的生命,而已。
说得有些远,回到语文和作文——按华特的说法,“语文的外延等同于生活的外延”,但我们的语文,只等同于语文课,只局限于“失真的课堂”:教材就是圣旨,教参就是标准,教师就是答案,原本应是课堂主人的学生,现在只是木偶,“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动”的木偶。
观念需要碰撞,思想需要交流,但今天的课堂里,无论师生,还是生生,除了上课这个“工作”,“闲谈时间”很难超过三分钟。除了上课这个“动作”,大家都生活在各自封闭的狭小世界里——没有彼此交往,哪来相互交流?没有相互交流,哪来观念碰撞?
除了零碎的“知识点”,僵化的“知识体系”,除了技术性训练和机械化操练,几乎看不到生命的“在场”,看不到情感的波澜,思维的起伏,看不到想象的落地,创造品质的形成——这样的课堂,只能说是“假课堂”,这样的教学,只能说是“假教学”。
更可怕的是,在“考什么教什么”的指挥棒下,今天的学校里,只有“考生”,没有“学生”——学生是“以学为生”,考生则是“以考为生”;学生是要读书的,考生虽然也读,但往往是“一心只读考试书”;学生是要学习生活的,考生虽然也学,但往往只学怎么答题、怎么得分……没有真实的生活,没有丰富的阅读,他们只能从教材和试卷里汲取“营养”,可教材里能有什么样营养,试卷里能出什么样的素养和涵养?
“格式化”的教材,“机械化”的操作,“标准化”的答案,最终,只能造就“模式化”的人——他们所能写出的文章,不是胡编乱造,就是生搬硬套,一看就是模式化的调。
我们或许会觉得,写不好作文,是学生表达能力有问题。事实上,表达不出来,或表达不清楚、不准确,只是因为想得不明白,不深透,不开阔。“你的语言所及,即你的世界所抵”,把维特根斯坦这句话翻转一下,或许更好理解:“你的世界所抵,即你的语言所及”。
道理其实很简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能说出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对现实生活的真实感知,没有对心灵生活的丰富体验,没有对精神世界的深切触及,单薄脆弱的心灵,怎么可能“意丰辞雄”?局促短浅的目光,怎么可能有超迈高远的识见?
不得不说,我们的作文教学,其实也大有问题。从审题立意,到材料选择,到谋篇布局,到起承转合,到语言组织……整个写作流程,讲得头头是道,规范而严整,不少老师还祭出各种“宝典”、“锦囊”,首段开篇多少字,正文展开多少段,结尾升华多少句,直把最能体现创造性的作文,教成了大型“填空题”——如此反复训练,重复操练,学生倒是能写了,但写出来的,包括很多报纸刊物发出来的,都不过是应试味浓重的“八股文”,辞藻华丽而空洞无物。
作文,真正成了“作”出来的文章——是制作,也是做作,更是矫揉造作。
这些年,也有不少老师,在作文教学方面,作了很多探索和研究,甚至涌现出不少派系和名师。“灵性写作”“智性写作”“仿创写作”“情境写作”“创意写作”……诸如此类,有概念也有理念,有架构也有结构,有教材也有实操,但总体感觉,他们的探索和研究,不过是“螺丝壳里做道场”——受制于有限的教育时空,受制于生活的“严重缺席”,他们的想法和办法,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再高妙的排场,也很难在学生的“小心眼”里铺展;再宏大的构想,也很难在学生的“小世界”里实现。
说到底,语言即思想,思想即生活。没有真实的生活,就不可能有结实的生命;没有结实的生命,就不可能有心灵的触动;没有心灵的触动,就不可能有表达的欲望;没有表达的欲望,自然就只剩下应付、技巧和套路——对教师来说,作文是不得不教的,对学生来说,作文是不得不学的。双方都没有对作文的真情实感,教与学都在“被迫”中完成,大家都一本正经“玩花活”,虚情假意“走流程”,怎么可能教好作文,写好作文?
这,或许便是作文教学的“症结”或“死结”。
乐观地说,虽是死结,也并非不能解,既是症结,便并非不能治——生活之树常青,阅读之根常在,倘使教育能够真正回归生活,教学能够真正回归阅读,相信,学生的作文必将因此变得鲜活,学生的生命也必将因此更有生机。
但悲哀的是,这两个“回归”,说来简单,做到不易,因为我们的教育,走得实在太快、太远,既顾不上生命,也顾不上生活,既难以抵达终点,也没法回到起点。
2018年1月9日
据说,转发的人,
不仅手有余香,而且心有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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