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染谈桂林写生:我是一个“苦学派”
学绘画最重要的,要精读两本书,第一本是“大自然”(包括社会),第二本是传统(包括历史),任何大学问家都要读这两本书,离开大自然和传统是不可能有任何创造的。
大自然是第一意义的,要真正精读,两本不能偏废,传统是第二意义的,有些人说要学传统,实际上并没学好。传统是人类社会千千万万人的文化思想的积累,包括现代一切人的间接经验。不学间接经验的人是愚蠢的人,是野蛮人。
牛顿讲:我所以比别人做得多些看得远些,是因为我站在前代巨人的肩膀之上。
清代腐败以后,一些人对自己民族的传统失望,产生全盘西化的思想,是不对的。
中国的戏曲、诗词、书法等很多优良传统,年轻人是接触的不够多。
对大自然要认真研究,到生活中,才能考验出传统是否正确,在生活中有新发现,再发展传统。
一个人要有雄心壮志,要读尽天下名迹名著,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大自然是人类智慧的源泉。大自然是无穷无尽的,不要认为古人都发掘完了,到生活中也可考验传统的是非取舍,哪些有用,哪些无用,只有深入认识自然规律,才能发现前人所未发现的东西。创造不是凭空的,只有发现了前人未发现的东西,才有创造,才能有别于前人。到生活中去是认识发展前人总结自然的规律。考验传统也只有精读大自然这本书,假如一个人从不到生活中去,艺术很难发展。
写生是最重要的一环,写生是对生活的认识再认识,“看”比不看好,但“看”比“画”差得多,画是到客观事物的微细部分中走了一遍。
我劝你们到桂林认认真真的研究山、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就只能是在别人的圈子里转,是舍本逐末。写生目的是对自然的认识再认识,在认识中考验传统的是非取舍。
自然界是无限的,现在人类文化才几千年,对将来说是很短暂的,未来人类看今天,也可能还是处在人类文明的愚昧时代。我画得很慢,看起来很笨。学习的大敌是取巧,任何真正的学问都是没有捷径的。现在,很多人是懒惰、取巧与浅见,要达到一定的高度必须闯很多的关。
乱画不能出独特作风,要看得远一些,有远见。现在有一部分人在乱画,有些“创造”看不出表现了什么东西,使人不懂。
百花齐放,应有一个基本原则,现实主义的道路,真实性、思想性、艺术性的统一,“偏”是一种惰性,只顾一方面非常容易,如写字,刚柔相济,两面都要就比较难,矛盾的统一是比较难的。真实性,还要艺术性,要美。形而上学是很容易的,这是有关于美学的问题。矛盾统一律越高,艺术越高。
有些人画得很好,但从来不写生,也可能有此情况,事物有时会殊途同归。可能他观察了些东西,研究了传统。不过画多了,就可能千篇一律,形成个人的公式化。
两个月塌下心来能搞出很大成绩,不要慌慌张张。要以慢为主。有些人的画不能发展成长,原因就在前两点他做得不够,根基不够,没认真念那两本书。
外界的意见要听,但要看得远,要自己思考。
我七十四岁了,觉得各方面都不行,很多事没做好,字也没写好。有些青年人很骄傲,骄傲是无知的表现,希望你们要看一下大科学家的传记。
齐白石很喜欢青藤的画,青藤的画是“写草书”,但齐白石一辈子还在写正楷,他还未来得及“写草书”。契诃夫一辈子写短篇,他的短篇是为长篇收集的素材,做的准备。但他也未来得及写出长篇,人生短暂的很,很多事情来不及做。
到生活中去是根本,桂林我去过三四次,风景很好,一百里之间,变化很多,很集中,桂林很复杂,不要慌,踏踏实实画一张比不认真画十张都重要。
要认真设计,不要坐下就画。
面对风景,有时看着很好,有时又觉得不怎么样,都是错觉。1962年带李行简他们到阳朔一个月,他们说没什么可画了,要走。我当时有病,只画了些速写,让他们看,他们说:可以继续画下去,不走了。
假如把我关在一个风景最不好的地方十年,我可以整天画,一个石头中,就有大自然的规律。漓江的构图是很难画的,构图的要点是要画出一个纵深的感觉。一张纸是平的,向上下、左右发展容易,而缺少的是前后,自然界是既有上下、左右,又有前后。平列不是好构图,堆垒也不是好构图,千方百计要表现纵深,才能引人入胜。
要画山的石纹的规律,最重要的是山与山关联的脉络。
写生是深入生活、认识生活,考验传统最重要的一环。投机取巧的人并不聪明,聪明人是老老实实的人。“实者慧”,聪明就是听得清、看得清,耳聪目明,注意力集中。
到桂林,就想一件事:写生,别的事全忘掉,一点不想,世界上大聪明人都是最集中注意力的。高度集中精力还画不好呢,何况不集中!人们的精力往往不能用在集中上,不能集中精力的十分之一,都分散了。图钉的力量在于它集中一点,故能按下去,放大镜能集中阳光而着火,涣散是不行的,真正的博士是没有的,只能精通一门。
《庄子》:一驼背老者,用竹竿粘蝉,“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用志不分,乃疑于神”。后人改疑为凝,但还是“疑于神”更好。(庄子《达生》篇,“佝偻者承蜩”。)
结论:
假如我的作品有一点成绩的话,是我不断地认真学习传统,认真观察生活对象,认真思考,深入实践的结果。
我不依靠什么天才,我是困而知之,我是一个“苦学派”。
每当我画完一张画,我常常问自己,我是在画画,还是在研究画,在学画?结论是,我是在学画和研究画。我七十多岁了,我一辈子都在学习和研究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