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20
2.“我就想出来唱,高兴”
4 月 2 日 早晨这里有碗饭吃
李俊林是盲人宣传队的新人,1983 年生的,是两群盲艺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生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没有上过学,也不听广播。他进盲宣队时王树伟问他:
“毛主席姓什么?”李俊林莞尔一笑:“这个……我不知道。”
世界对李俊林来说,很小,也很单纯,从他甜甜的笑容里你读不出苦恼。从来没有过光感,所以他不知道看见有什么好处。我问他:“你知道眼睛有什么用处吗?”
李俊林还是笑着,微微侧着头:“眼睛?能看路。”
可能除了看路,俊林想象不出眼睛的别的用途。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但是俊林依旧笑着,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悲哀。
其实他有过一次被伤害的感觉。2000 年他只有十八岁,家里就托关系送他进了盲人宣传队。不久之后在一个村庄里,他与盲艺人们走散了,听到一个三轮车的声音,他就问:“你是哪里的?”
司机说:“桐峪。”
俊林说:“拉回我桐峪吧。”
司机说:“你不是跟着盲宣队吗?”
俊林说:“我不干了。”
桐峪有他姐姐家,俊林回去了,盲宣队也找来了。但是俊林以为盲宣队故意扔了他,姐姐骂他,让他跟上盲宣队,他躺在地上,反正不去了。
又在家里坐了几年,整天就坐着,有一天他突然想:“还是跟上盲人宣传队吧。”于是他和家里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就又来了。
“为什么出来?”我问。
“在这里能有碗饭吃。”俊林回答。
“你才二十二岁,怎样设想自己今后的生活?”
“不想。光想也不行。”
早晨的炊烟里,我和俊林聊天,陈玉文在大口地吞着烟灰。玉文说,手腕疼哩,昨天黑夜也没有解被子,向房东借了个大衣过了一夜。房东大嫂说:“没有以为你要当被子用,咱家有被子哩。”
刘红伟也是全盲,但是只要他走过一遍的路就不会再走错。其他人都靠药成江领路,一个人扶着一个人的肩头,在药成江的身后组成长阵,而刘红伟独行侠一样,早走到目的地了。药成江说:“那家伙,和狗一样,甚也不行,就是走路行,闻哩。”
8 点 50 分,村干部把我们送出老远,他说:“这个村里都姓呼,是从河南林县逃难来的。最早来的是兄弟俩,呼红牛、呼黑牛,仙人说:‘你俩往太行山上逃吧,等鞋上的泥有十七斤的时候,就是你们建村的地方。’结果,兄弟俩来了这里,鞋上的泥差一斤就够了,他俩觉得可以了,就立了村。可是,这个村周边三四里的村庄,有的有矿,有的有石头,都能卖钱,只有这个村只有红土,所以穷啊。”
原来我陪盲艺人住了一宿的是著名人物呼黑牛的家乡,这个人在太行民间传说里神乎其神,在山东大战响马,在太原劫富济贫,神通广大,武艺超群,在左权民间野史中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
我拉着肉三的竹杖,回头看了看山坡上的村庄,没有看见阳光下的呼黑牛,看见的是肉三额头的汗珠放金光。
上午不唱不行
9 点 50 分,大家来到了旧寨村,村干部和社员们都在路边的一户人家帮忙盖房子。这个村已经多年不要盲艺人演唱了,原承想今天不让唱,中午就赶到寺坪了,但是,在路边村民们说:“这次必须唱,你们去北京回来有名了,俺们都想听哩。”村干部为难的说:“秋天来了还要安排住宿,麻烦哩,给点钱就让走啦。现在不行,村民们有反映,就唱唱吧。”
代理队长刘红权当即决定:既然答应了镇长中午去寺坪,就一定去。至于旧寨,明天返回来再唱。白走几里路就白走吧。
10 点多,到达寺坪京铁希望小学。一幢两层教学楼,楼后几排平房办公室,迎面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道:北京铁路局捐助 36 万、晋中市捐助 10 万,寺坪等十三村村民集资 14.5 万。
在空场地上一群少年正在排练舞蹈,在磁带喧闹的音乐伴奏下,一遍遍地跳。一个三十多人的学生军乐队,白裤子,红上衣,白帽子,很正规的样子,间或敲打几下。
会标扯起来了,上面写道:“审计署驻太原特派办向左权京铁希望小学捐赠教学设备仪式”。可是专程从太原来的捐赠队伍还在路上,跳了老半天的孩子们已经饿了。阳光明媚的台阶上,盲艺人们悄悄地等着,药成江无聊地把鞋垫掏出来放在台阶上晒,一阵风吹过,鞋垫掉在了地上。
11 点 28 分,村会计来和盲艺人说:太原来的车才到了昔阳,咱们去吃饭吧。这时候刘红伟上厕所没有回来。有盲艺人说:“掉进茅坑啦?”“把那家伙化成肥料浇到玉米地算了。”
11 点 46 分,盲艺人们被村会计安排在旧街一棵大槐树下两侧的院子里住宿。盲人们放了铺盖,陆续向大槐树下的会计家集中。
会计媳妇健壮爽朗、泼辣能干,亮亮的金耳环耀人的眼,可惜,盲艺人看不见。盲艺人来这里轻车熟路,会计媳妇说,自从她家的当上会计,盲人们就没有分散吃过派饭,年年都在她家,她觉得盲人们可怜,愿意伺候他们。药成江说:“还在你家?”会计媳妇说:“不在我家你去谁家?”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12 点 30 分,李俊林第一个放下了碗,他只吃了一碗面条。会计媳妇说你不用怕,多吃点。他说,饱了。
盲人们说:俊林不论到哪里,不论去谁家,不论吃什么,不论碗大小,不论喜欢不喜欢,总是一碗。
大大的碗满满的面条吃了两碗了,肉三还能喝下汤,会计媳妇去替他盛汤的时候,满头大汗的肉三响亮地打了一个饱嗝。
会计媳妇炒的是猪肉臊子,刘红伟第一碗吃完在碗底上剩下半截豆角,他不吃,但会计媳妇说:“这个季节去哪里拿豆角?是西红柿酱里的,你倒吃得仔细。”
不吃肉的刘红伟第二碗怕夹带上肉,就要求面条和面汤拌点咸盐吃。“这能好吃了?”会计媳妇问。“没事。”刘红伟吃了三碗,他说这还不算多,今天的碗大,昨天中午他吃了四碗哩。
刘红权也不吃肉,把肉剩在碗底上,他和药成江都是两碗。药成江吃完饭在阳光下看起了报纸,全是几天前的新闻。陈玉文吃得最慢,还在紧张地抱着碗往嘴里拨拉。
13 点 45 分,会计通知盲艺人往学校集合的时候,刘红权和药成江在驻地向房东老太要了一盆水,合用着刮胡子,水被他俩使用后变成了肥皂白。
13点55分,村里大喇叭喊了两遍:“仪式开始了啊,大家去看啦!”
学生们列队站在操场上,盲艺人被拉到主席台前高音喇叭下面的一张圆桌前,他们自己围成一个圈,按他们的规矩坐着。
14 点 06 分,仪式开始时,鞭炮齐鸣,小学生军乐队和盲艺人吹打乐欢腾了起来。但是鞭炮没多少,不久就停歇了。看到工作人员的手势,小学生军乐队也停下鼓点,只有盲艺人还在执著地吹打。工作人员生硬地向盲艺人叫停,音乐停下时很零乱,盲艺人们有点茫然。
两辆卡车上装载着淘汰下来的旧桌椅,据说有 54 张办公桌,4 张会议桌,110 把椅子。讲话和几个孩子们的舞蹈之后,学生、村民向盲艺人围过来,刘红权即兴用流利的普通话表达了盲艺人对这个爱心活动的支持,简单地介绍了他们去北京的演出和全国传媒对他们的评述。他为大家激情表演了《光棍苦》和《大实话》。村民们热情围观的时候,走了大半天还没有用饭的各级领导到后院休息、准备就餐去了,学生和工作人员从大卡车卸“爱心桌椅”,校园里乱了起来。15 点 03 分,会计在喇叭上对观看盲艺人演出意犹未尽的村民们喊:“黑夜到大槐树下再听吧!”
作者简介:
刘红庆
1965年生于山西左权。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理事,中国导盲犬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星河公益基金会秘书长。
曾就读于晋中师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音乐生活报》、《科技日报》、《乐器》杂志、《华夏时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任编辑、记者或部门主任。
现在在中国盲文出版社“盲人文化研究所”从事《盲人百科》的编辑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