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康 王晓敏:洪武永乐时期明朝与帖木儿帝国外交关系新探——从大国争衡到平等合作
关于明朝和帖木儿帝国之间的外交关系,传统的观点认为明朝与帖木儿帝国建立了朝贡关系,明朝是帖木儿帝国的宗主国,帖木儿帝国向明朝纳贡称臣。这样的观点深受明朝官方叙事立场的影响。洪武永乐时期明朝与帖木儿帝国是亚洲东西两端最强盛的国家,它们之间距离遥远,都曾试图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秩序,就当时的国际形势而言,帖木儿帝国与明朝之间很难建立稳定持久的朝贡关系,帖木儿帝国的相关记载也否定了这种不平等关系的存在。本文从全球史的角度出发,结合明朝与帖木儿帝国的相关记载,试图跳出传统的明朝官方叙事立场,重新审视洪武永乐时期的明帖关系。
一、蒙元的继承者:明朝和帖木儿帝国的兴起
1370年,明朝建立两年后,帖木儿灭亡西察合台汗国,建立帖木儿帝国。经过三十多年的征服战争,帖木儿建立了一个领土从德里到大马士革、从咸海到波斯湾的强大帝国。为了建构其统治的合法性,帖木儿自称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后裔,“铁(帖)木尔是成吉思汗的先祖哈布勒汗之兄郝乎喇诺颜的后代”。帖木儿在建国初,扶植成吉思汗后裔为傀儡汗王,他对外宣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代言人,其对外扩张是维护黄金家族的正统地位。帖木儿通过这种方式来笼络蒙古部落,并试图将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等重新统一起来。帖木儿的继任者沙哈鲁“同他的父亲帖木儿一样,自称系出成吉思汗……八二六年时沙哈鲁子拜宋豁儿曾命哈非思阿不鲁编纂一部世界史,后附帖木儿同他的八世祖的传记,以为系出秃蔑乃子哈出来”。帖木儿朝后期的统治者们也“总是在撒马儿罕城立一个成吉思汗的后裔为傀儡汗,令其签署诏令以号令诸侯”。朱新光曾说:“帖木儿在建立帝国期间,自视为正统的'黄金家族’的后裔,在他眼里不允许非'黄金家族’的后裔据汗位。帖木儿七征东察合台汗国就扮演这种'去异扶正’的角色。……因此,他对明朝始终耿耿于怀,伺机报复,以恢复蒙古的正统地位。”帖木儿帝国的统治者打着成吉思汗的旗号,试图继承蒙古政权的政治遗产,在中亚建立以帖木儿帝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谁才是蒙古帝国的合法继承人?明朝与帖木儿帝国之间的角力不可避免。
二、帖木儿东征:帖木儿帝国对明朝的挑战
帖木儿东征直接挑战了明成祖朱棣天下共主的尊严,必然引起朱棣的反击。此时的朱棣刚刚夺取了侄儿朱允炆的皇位,正忙于安抚中外,向天下宣扬自己才是朱元璋的合法继承人,帖木儿的挑衅无疑令朱棣十分难堪。帖木儿病死于东征途中之后,帖木儿帝国很快陷入争夺汗位的内斗之中,朱棣抓住难得的战略机遇,开启了对外扩张模式,锐意经营西域和西洋地区,试图建立以明朝为中心的世界秩序,实现君主华夷的抱负。帖木儿东征激发了朱棣与帖木儿帝国争雄的决心。西域诸部与帖木儿帝国、北元邻近,受其影响,对明朝叛服无常,朱棣通过设立哈密卫来加强对西域的控制。永乐二年(1404),哈密王遣使来贡,明廷封其为忠顺王,永乐四年(1406),在哈密正式设立卫所,实现明朝对西域地区的直接管理,哈密卫东距肃州、西距吐鲁番各一千五百里,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控制哈密可以保障明朝与西域各国往来的交通安全。帖木儿帝国曾与北元关系密切,鞑靼部此前曾臣服于帖木儿帝国,蓝玉捕鱼儿海俘获大量撒马儿罕商人,说明当时帖木儿朝与北元有密切商业往来,帖木儿准备东征期间,“为搜集资料起见,特命鞑靼人赴中国首都居住6个月,从事调查”。朱棣通过多次御驾亲征迫使鞑靼、瓦剌向明朝称臣纳贡,以此来显示明朝才是蒙古诸部的宗主国。永乐三年(1405),朱棣派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试图建立西洋朝贡体系,西洋地区的印度和忽鲁谟斯都被帖木儿帝国征服过,原本属于帖木儿帝国的势力范围,明朝通过贸易和军事的强大影响,最终将之纳入自己的朝贡体系之中。
三、“朋友之谊”:沙哈鲁与朱棣的外交博弈
与永乐十年的国书相比,朱棣的口吻不再居高临下,而是以平等的态度与沙哈鲁对话,他承认帖木儿帝国“人民丰富宴乐”,沙哈鲁“聪敏才能,回邦之冠”。两国之间虽然相距遥远,但是两国关系却“亲爱愈密,心心相印,如镜对照”。朱棣还提出两国之间相处的原则是“交友之道,礼让为先”,希望“两国国交,日臻亲睦”。这封国书标志着朱棣最终认可明帖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不再寻求与帖木儿帝国建立不平等的朝贡关系。
四、势均力敌:明帖平等合作关系的基础
最后,两国之间彼此了解。明帖之间路途遥远,一个使团来回大概需要两年到三年的时间,但是在朱棣与沙哈鲁时代,双方使团不绝于道,动辄数百人,交流的频次和规模弥补了地理上的不利因素,亚洲大陆东西两端相互了解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在遣使交流的过程中,双方使臣都曾撰写行记记载行程及见闻,陈诚《西域番国志》记载了西域诸国的十八个城镇,包括哈烈、撒马儿罕、俺都淮、别失八里、哈密等,其中对帖木儿帝国都城哈烈的记载最为详细,“约三千余字,约占全书一半”。帖木儿朝的火者·盖耶速丁所撰《沙哈鲁遣使中国记》则为帖木儿朝了解明朝提供了第一手材料。火者·盖耶速丁是沙哈鲁之子米儿咱·贝孙忽儿的代表,他按照贝孙忽儿的指示,详细记载了1419年沙哈鲁派遣五百多人的使团出使中国的日程和见闻,涉及明朝的政治、经济、地理、城镇、风俗、宗教等问题。与民间传闻相比,外交官的观察与判断无疑更客观、更全面、更准确,因而更有价值,这也让两国的相互了解达到了新高度。明帖之间密切的交流让双方的精英们相互了解彼此的强大与富庶,他们自然明白明帖两国和则两利、斗则俱损的道理,主观上促进了两国平等合作的意愿。
五、纳贡称臣:明代史籍对明帖外交关系的书写
有学者这样评价明朝与帖木儿帝国之间的关系:“明朝皇帝在远方愿意作为一个平等国家进行交往,但我们不能把这理解为在中国境内也会采取这种友好态度。”此可谓一语中的。为了维护明朝天朝上国的形象和朱棣君主华夷的权威,明朝一定会对内外宣称帖木儿帝国是自己的藩属国,把两国对等的使节往来描述成称臣纳贡,但是在实际的交往过程中,迫于帖木儿帝国的强大实力,朱棣采取了灵活务实的外交策略,国书和使者都给予了沙哈鲁足够的尊重,两国友好交往的局面才得以持续。国书言辞恳切友好,并无宗主国的恃大口吻,两国君主互赠礼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朱棣的使者到达哈烈之后,沙哈鲁并未按照明朝制定的藩国礼仪“五拜三叩头”迎接诏使,而是以君主的身份升殿受贺,以帖木儿帝国的惯例接见了明朝使者,明朝使者在受到沙哈鲁接见时,按照帖木儿国的礼仪亲吻了沙哈鲁的手背,外交礼仪上显示了沙哈鲁与朱棣对等的原则。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不同于朝鲜、安南以及西域、西洋诸国,帖木儿帝国并没有被纳入到明朝的朝贡体系之中,两者之间的交往是平等的。尽管明朝对中外宣称明帖关系是朝贡关系,但沙哈鲁并没有接受也不可能接受,两国关系的实质是东西方大国之间的平等外交,这是由它们之间的实力对比决定的。
作者简介
杨永康,山西芮城人,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晓敏,山西左权人,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章来源
《太原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第15-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