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脚下是吾乡 | 记录故乡(10)

“记录故乡”征文大赛参赛作品——今天刊发的是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大三学生的返乡作品。每次返乡作者都有不同的变化,而正是这些变化构成了作者脑中关于故乡的记忆。作者最后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若干年过去后,老一辈的人不在了,他们,还会回来吗?村子,还会不会在呢?那些没有生长在这里的咿呀学语的孩子,还知道黄河脚下,就是他们的故乡吗?

你们会如何回答?

黄河脚下是吾乡

文 | 魏雯萍

我的故乡是黄河下游广袤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下游的黄河携带了大量的泥沙,在平原上舒缓地延展,不断淤积的河床越来越高,形成地理课本上那条地势极高的“悬河”。村子就在高高的黄河大坝脚下,垂直距离十几米之上是蜿蜒的黄河堤。由于原村落地势过于低洼,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子整体由旧址向人工淤高的西侧迁出约500米,开辟了新的村庄。经历了几十年的建设,形成了目前的村庄格局。村庄整体坐北朝南,北靠河提,南面东面皆是广阔的田野,西面有另一个村庄。村子整体的布局是方方正正的矩形,南北长于东西,有两条呈十字交叉的主干大街,数条胡同和南北向大街平行,农户的家为四合小院,正屋坐北朝南,大门朝向东或者西。

数年前我随父母搬家后,故乡就成了记忆里的存在,每次回去都觉得有变化,时至今日已不是我幼年时所居住的模样,只能在旧的老屋、未曾砍伐过的树木、依稀可辨的旧道路里寻找当年的样子。

全国都在倡导新农村建设,家乡的新农村建设更是如火如荼。据周围村庄的变化,新农村建设一是道路等基础设施建设,二是村改居,即“农民上楼”。基础设施建设覆盖的地域范围已经很广,村改居则主要集中在城郊、乡镇核心周边的村庄。大约十年之前村子南面便修好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向南可以通往其他的村庄、乡镇还有远处的另外一个县,但是向北就是高大的黄河大坝阻拦,只有一狭窄和陡峭的长坡,通往大坝之上,这条宽阔的马路至此就成了“死路”,虽然可以爬上坡沿坝向东,约一公里抵达黄河大桥,过桥可以前往城区,但是大坝限制车行,所以只有少数车辆在通行。但也由于黄河的阻隔,加上距离最近的乡镇距离也尚远(约6公里),没有工厂和开发商的光顾,村子得以幸免于农民上楼之“难”。

但这并不能代表村子还以其淳朴原始的方式发展着,近些年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原始的村庄已愈发支离破碎。首先是耕地一直在减少,你或许会问,没有工厂没有开发商,那耕地都流失到何处呢?首先要知道村子原本的耕地就不富足,这里的主要粮食作物是水稻,得益于临近黄河灌溉方便,但是距离黄河稍远一点的区域就因灌溉不便无法种植水稻,邻村就有相当一部分的旱田种植小麦、玉米等。除了这部分水田,其余一部分就是芦苇地(芦苇在秋季收割后可制成“苇箔”用于盖房子)。十几年之前,耕地加芦苇地人均能有一亩多一点的土地,按平均一家有四口人计算,一个家庭的耕地面积也就五到六亩。2004年,乡镇政府为了全镇人民的饮水工程,打算引黄河水建设水库,水库的选址就在村子原有的耕地区和芦苇地区,千余亩的水库建成后,村民几乎没有了土地,每户余下的几分地因规模太小,也鲜有人去经营,最终荒草丛生。被占用的耕地每年每人给予一千余元的补贴,这笔补贴在物价如此的时代显得甚是微薄,而且不确定补贴持续发放的年限。但大部分人也不指望这千把块钱度日。

地处华北平原,没有山区的交通地形等限制,村民的流动性在耕地缺失后愈发加强,但基本不存在背井离乡外出很远务工者,年轻人一般选择就近择业,在离家约一二十公里的城区,或者五六公里处的乡镇,或从事个体商业,或进工厂打工,这些流动的年轻人基本完全脱离了农业生产,积累到一定财富后很多会选择在城区或者乡镇安家,携家带口乔迁,孩子也随之脱离村子去城乡上学。留在村子里的则多从事运输或者养殖业,从事运输者有客运和货运之分,至少有一辆甚至更多的交通工具,但从事货运者多于客运,运输的货物主要是建筑用料如砂石料之类。从事养殖业者多是养殖动物,比较典型的有狐狸、貂、猪、鸡等,村子从上世纪公社时期就有养殖狐狸和貂的传统,我的祖父曾经在生产队从事过貂饲养员的工作,90年代初家里也养殖过貂和狐狸,靠卖狐狸和貂的皮毛牟利,皮毛多卖至河北地区,在那里用于制作皮质衣物、箱包、皮鞋等。养殖猪、鸡等这则是卖给当地肉食。数十年之前村子里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养殖,那时候我家南、北、西三个方向的邻居都养殖狐狸,而这几年从事养殖的家庭数目明显减少,这次我回家发现仅存三户还从事养殖业。两户养殖狐狸,一户养猪。由于年轻人大部分外出居住,村子里的“386199”留守群体并不典型,留守儿童、留守妇女并不多见,比较常见的是留守老人,因为鲜有成家的儿女会和父母一同生活,老人也留恋村子和习以为常的生活,只是在照看幼小的孙辈那几年,会有老人前往儿女家居住,或者把孙辈接到乡下一同生活,但皆不会很长久。

这几年只要有假期就会回乡探望,那里还住着我的祖父母。乡音无改,只是睹物思旧感叹村子的变化。大约90年代末村子集资修了马路,从此父辈口中村前的泥泞土路不复存在,之前那里曾颠簸泥泞不方便通行,路名曰“麻烦路”。我对麻烦路的印象已不太深刻,只是模糊记得修路之时砍掉了村子主干道两旁成排的高大泡桐,那种泡桐开满紫色花朵的街景,还有孩童吮吸花朵底端蜜汁的画面,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仿佛只在梦里邂逅了。主干道马路修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胡同里还是土路,只是建房时多有砂砾碎石,和黄河下游特有的砂质土壤混合在一起,由人们踏平、压实,因此胡同的道路也不算难行。华北多雨的夏季,小朋友每逢下雨都会欣喜,小时候的雨天,穿着凉鞋或者光着脚丫,和小伙伴淌水玩耍,胡同里也不会泥泞。近些年回村,胡同不知何时也铺了水泥的路面,地势比之前的土路要高些。和道路的修葺形成对比的是,村子里的房屋变化并不大,究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年轻人多进城定居,在村子里居住的是少数;二是房子基本在90年代末21世纪初就经历了新的一轮重建,除非房屋破败者,少有人再拆房重建。但是观望那少数重建房屋的人家,新的房屋、正门皆比别家的高大,在齐整的胡同里望去,就像是一个“plus版”,内部装潢也讲究和精致,铝合金的门窗替代了木质的,家具、家用电器等,与城市居民无异。

这几年的变化还能体现在基础设施上,具体的包括健身娱乐设施、公共服务场所等。之前十字路口附近有一“场院”,做收了稻子扬场的场地,近些年无人耕种土地后,场院就成了荒废的空地,前些年我回家,发现空地上多了几个室外健身器材,有老人和孩子在玩耍。村子北侧也修建了篮球场,那些男孩子终于不用远赴几公里之外找篮球场打球。此外,村子中心即十字路口西北侧的一排旧屋,原本是70年代的公社大礼堂,历经几十年风雨早已破败不堪,我小时候,它的屋顶就已经不见,屋内长满了杂草和植物,墙壁上是斑驳的天安门像,据说我的祖父年轻时参与作画。如今那排老屋也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新的瓦房,有村委会办公室、老年公寓等,村内的一些具体事务,会在此张榜公示。今年夏天回去发现村子十字路主干道两旁的房屋都被粉刷成了米黄色,也许是为了整洁,不过在我看来并不美丽,有些乏味和单调。村子四周的垃圾堆也已经不见了,道路上多了垃圾箱,在我小时候垃圾都是倾倒在固定的几个地方,远远望去影响村容,相隔一段距离就有恶心刺鼻的臭味,如今也不见了。

街道旁的健身器材

虽然是日渐整洁的村容,日渐完备的设施,却依然阻挡不了村庄的凋敝。如之前所言,相当一部分年轻人进城定居,而他们的后代回乡的可能性更小。我的父亲曾说退休后想回乡下居住,但到我这一辈已经很少有回乡居住的可能。我尚且还有童年在这里度过,再年幼些的甚至未曾在村子里住过的小孩,对这里的感情可想而知。即使有感情,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有多少人愿意返回乡下呢?我父亲这一辈人,在那个年代结婚、分家都要另起屋宅,这年代的年轻人结婚基本都是去城市买房,难以想象在许多年过后,村子将会是什么样子。

每次回家都被曾经的街坊邻居嘘寒问暖,对门的大妈隔壁的奶奶,总是亲切地拉起我手再感叹当初那小孩儿都长这么大了,或者寒暄问一些学业的情况,老一辈的人不知目前大学的行情,还以为毕业了会给分配工作,总令我哭笑不得。相比在城市不知对门住的是何人的生活,村子里的“熟人社会”总令人感到亲切。只是岁月催人老,这些熟悉的面孔都渐渐地衰老,还有一些长辈在这些年离世。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一些幼小的、我不认识的面孔,也会奔跑在街道上,生命在延续,生活在继续,通向一个还不能确定的未来。

还好每当过年,村子里就会热闹的多。在外居住的年轻人,只要长辈还在世,一般都会选择会老家团圆。作为中国人,春节实在是有着极厚重的意义。除了年夜饭、包饺子、烟花爆竹、“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更有祭祖、拜年等家族性的活动。除夕夜和年初一早上的第一碗饺子要用来“供养”老天爷,我的祖母会在庭院摆上桌子,桌子上放置香炉,香炉里是麦粒等粮食,上面插着香,祈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关于祭祖,通常在年三十的下午由家族的男丁前往祖先的坟头祭祀,一年中的其他祭祀时间,如清明、忌日,除了男丁祭祀,就是家族中的媳妇祭祀,家族里的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能接近坟地的,据说会感染晦气。拜年也是男丁和媳妇们进行,年初一的早晨他们要给长辈磕头,男丁一般在初一向本家族诸长辈拜年,初二则要去姑母家、姨母家拜年,初三则是携妻儿回岳父母家,至此三天例行公事般的拜年结束。以前过年,如果某家在过去的一年里娶了新媳妇,年初一这一天会有邻里街坊争相串门来“看新媳妇”,如今个人独立性增强了,我猜新媳妇不希望被那么多人看,街坊也不太好意思频繁串门,因此不知这一传统是否消失殆尽。至于“供养”老天爷等一系列的有历史的祭祀活动,现在只有我的祖父母还会进行这些,年轻一辈的都不太清楚细节,大概过些年也鲜有人进行了。

春节期间作者拍摄的家乡图景

以上由祭祖提到了家族,在我的印象中,家族、宗族的观念在村子里并不是很强烈。尤其是在了解到华南农村的宗族情况后,越发觉得我的家乡宗族观念比较单薄。虽然整个村子是单姓村,也就是说是由共同的祖先繁衍而来,只有几户搬迁或者入赘的其他姓氏,但是村子没有宗祠,没有具有权威的老族长,族谱在之前应该是有,从前辈们的姓名里就可以看出,我的曾祖父辈的姓名第三个字都为“然”,祖父辈姓名第二个字都为“本”,父辈姓名第三个字都为“祥”,至我辈,名字千奇百怪,已经完全没有了统一的辈字,因为已经没有人去修族谱。还有可能一直以来华北的宗族作用就不及华南。根据黄宗智的研究,华北宗族组织不发达,主要原因在于华北的小农经济和生态基础。华北平原多是旱作地区,即使有灌溉设备,多限于一家一户的水井灌溉。传统的四人一组的种植法,以及在犁地时使用的较多的畜力,这些耕作法不足以成为加强宗族组织的经济基础。虽然缺少祠堂、公共财产等,不过在祖先崇拜(如祭祖)、红白喜事的聚合、等方面则明显呈现出文化表达性的特征,具有显著的意识形态性的特点。近些年,有很多研究说农村的宗族势力因为多种因素有复兴的苗头,但在故乡的村落,仍然看不到宗族的显著作用,确实只能在祭祖、红白喜事之时窥见一斑了。

传统的婚丧嫁娶皆有一定的礼仪。近些年随着现代思潮的冲击,这些礼仪或多或少都发生着变化,形成了古今融合、中西合璧的多元现象。比如娶亲,传统的婚礼如果在老家举行,新娘婚纱雪白新郎西装革履,但是仍然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给男方双亲下跪磕头的礼节。当然也有很多年轻人选择在城市结婚,亲戚朋友招呼至酒店,在酒店或者景点举行西式的婚礼。只要在农村举行婚礼,新娘会在拜完天地后换成中式红色服装,以及其他传统的礼仪。至于丧葬,传统的仪式有扎灵棚,亲人守夜,披麻戴孝,烧冥币或者纸质的车马和人间各物,一行人恸哭将棺材抬至坟坑,村民则一路跟着“看热闹”,我小时候也曾跟着队伍跑去看棺材入土的场景。近些年这样的仪式仍然存在但是有所减少,有很多选择在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然后送至公墓。现在村子里已经不允许私自挖坟,所有的坟墓也都已经搬迁至乡镇上的公共墓地。

但凡涉及到农村,总会提到要促进农村的发展。当然发展包括经济、政治、生态、文化等方方面面。然而每次我回乡,想到“发展”,再看眼前的村子,总有些颓然的无力感。首先是面对多元的文化冲击,那些留存的传统在日渐衰落,在年轻一代已经有了“灭绝”的迹象,而少了这些传统,不知能否算得上是真正的村庄;其次,农村人口流失严重,居住在村子里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难以想象多年过后村子是否会变成一座“空村”,那时候的村庄又将何去何从。为了应对村庄的衰落,政府或许会利用“村落合并”的形式,把多个村子合并成新的社区,但是如果周边缺乏就业环境和生活设施,这些合并来的社区又是否能够吸引农民回乡,新的社区又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确实也值得我们观望和思索。

这个春节我站在村子热闹些的街道,看着来来往往的返乡探望父母或者祖父母的年轻人,想着春节一过这里终究会恢复往日的宁静。若干年过去后,老一辈的人不在了,他们,还会回来吗?村子,还会不会在呢?那些没有生长在这里的咿呀学语的孩子,还知道黄河脚下,就是他们的故乡吗?

作者为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大三学生。

(责任编辑: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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