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比喻看美国的哲学精神 ——读詹姆斯《实用主义》

作者：禤青

实用主义等于行动主义

美国由移民创建，哲学思想源头在古希腊—希伯来文化，承传英国传统。美国建国约两个世纪之际（1870年代），还没有出现本土原创的哲学。直到十九世纪末美国“实用主义”学派问世，才打破空白。

实用主义学派核心哲学家，一般认定下列三人：皮尔斯，詹姆斯，杜威。前者属于创建阐述，后者出色地将实用主义哲学运用到社会学、教育学、日常实务。而在中间环节，詹姆斯承先启后，最深入、最系统地阐发实用主义理论，一些论述不失生动有趣。

詹姆斯认为任何一种思想（理论、信念、哲学），必须有清晰的意义，否则毫无价值。何谓清晰的意义？

首先，要判断一种思想是否具有意义，得看这种思想能够产生什么行动，“对我们说来，那行动是这思想的唯一意义。”“除了实践意义之外，并无别的意义可言”。他把不产生行动的思想排除在意义之外。（本小题引文除有标注出处的，均来自第二讲“实用主义的意义”）

其次，要知道这一种思想的意义算不算清晰、会不会与其他某种理论的意义混为一谈，通过行动验证是最靠谱的方法，除了实践行动，无以区分不同思想意义之间的差别真相，“我们所有的思想差别，无论怎么细微，其根本的明显事实是：所有这些差别，没有一个会细致到这种程度，以致它们不是在于可能的不同的实践，而是在于什么别的。”

詹姆斯总结道：“我们思考事物时，如要把它完全弄明白只须考虑它含有什么样可能的实际效果，即我们从它那里会得到什么感觉，我们必须准备作什么样的反应。”通俗一点讲，任何一种思想理论，不管讲得如何言之凿凿，如果不能激活行动、产生体验的话，它的价值趋于零。

这本书入选美国国会“塑造美国的88本书”，中译全名《实用主义——一些旧思想方法的新名称》。实用主义，现在成为“美国精神”最深层根脉之一。

现代社会学理论代表人物塔尔科特﹒帕森斯曾经论证：美国作为“整合型”社会的六项特征之一，是行动主义。（《帕森斯学术思想评传》96页，格哈特著，李康译，北京大学2009）

挂钟比喻：真理的信用制度

人要获得真理，必须通过学习。

学习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通过学习最后获得与世界实在“相符”（和/或“融贯”）的知识，可以称之为真理。相反，与世界实在“不相符”“不融贯”的知识不能叫做真理，某些知识甚至只能称为谬论。

举例：孩童学习1+1=2，老师让他拿两块积木，先后分别放进一个篮子，然后拿开一块，一会再放进一块，……积木每次进出篮子，老师都要求孩童数一次篮中积木的数量，直到他牢固掌握1+1=2，熟练用于点算任何物品。

然而，按照詹姆斯的意思，现实世界中绝大部分的知识（真理），都不是这样获得的。前述举例的“操作流程”，对于大部分人、每个人的大部分年龄段，都是不可行的。

真理必须能够激活行动才有意义，那么，人是不是每做一个行动，都要事先把相关“理论”（原理、性能、方法）琢磨透彻，然后再去行动呢？例如，我们每个人都用手机，是不是要先搞懂手机能够实现“网络通信”的知识，然后再去实操手机呢？

答案是否定的。詹姆斯以挂钟为例：

“试闭上眼睛，想想那边墙上挂的钟，你所能想象出来的只是那钟面的一幅真实的图像或摹本，可是你对于钟的机件的观念（除非你是一个钟表匠）就不足以成为一个摹本了，但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因为它和实在并不抵触。”（本小题引文均来自第六讲“实用主义的真理概念”）

现在我们把“闭眼想想”的对象替换为手机，对于手机触屏、面板上的按键，外部接口，屏幕显示的内容、以及点击之后将会出现的画面，亦足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真实的手机摹本。但对于机里面的元部件，你的脑海就不能构建摹本了（除非你是一个手机维修师）。

我们脑里没有挂钟或手机内部零部件的摹本、仅有挂钟（或手机）的外部面板摹本，会阻抗它激发我们的行动吗？会妨碍我们仅仅看见挂钟指针读数就准时去上课、坐火车、集会吗？会妨碍你刷屏、使你不时怀疑家庭群里面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的真实身份吗？

不会妨碍。真理与世界实在之间的关系，除了“符合”、“融贯”之外，还有一种更加普遍可行的形态，詹姆斯称为真理的“信用制度”。他写道：

“事实上，真理大部分是靠一种信用制度而存在下去的。我们的思想和信念只要没有什么东西反对它们就可以让它们成立；正好像银行钞票一样，只要没有谁拒绝接受它们，它们就可以流通。但这只有可以直接证实的情况才如此，缺乏这个，正如金融系统缺乏现金准备似的，真理的结构就崩溃了。你接受我对某种事物的证实，我接受你对另一事物的证实，我们就这样在彼此的真理上作买卖，但是被人具体证实过的信念才是整个上层建筑的支柱。”

世事纷繁却人生苦短。你要先搞清手机的原理、元件部件结构性能再使用手机，先做钟表匠再用挂钟，而每件事都这么对待，首先时间是不允许的，激发出来的行动必然较少；其次，真理每时每刻不停地发展，当你掌握一种理论（原理、元件部件结构性能）时，可能这种理论已经过时了、工艺已被淘汰，无法付诸行动。

唯有“信用制度”形态下的真理，才能激活更多行动，从而更加符合行动主义原则。当然，詹姆斯强调“只有可以直接证实的情况”才能维持真理信用形态的稳定运行，形成“真理——行动——证实”的良性循环。

在法律普适性缺失，政策朝令夕改，权力失控，老实人吃亏的社会，真理被“直接证实”的可能性低，很难形成和维持“真理大部分是靠一种信用制度而存在”社会环境。

延伸比喻：情爱表白

实用主义精神似乎进一步指导人们：若要激发更多的社会行动、不止步于对真理的认知，就不能执迷理性、过于依赖现成的真理。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是一个本质上不能够依靠理性来决定的真正的选择，我们的情感就不仅可以合法地选择，而且也必须要在两种观点之间作出这样一个选择。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说‘不要作出决定，把问题放到一边’，这本身也是一个情感的决定——就像说‘是’或‘不’一样——而且，同样面临着失去真理的危险。”（詹姆斯《心理学原理》，转引自《西方哲学史——从苏格拉底到萨特及其后》、斯通普夫﹒J﹒菲泽、世界图书2009，本小题引文来自此书）

真理的第一属性是实践性，而单靠真理却不足以激发实践活动。所以，詹姆斯鼓励人们，要大胆地依靠自己的希望和感情来决定行动。“这会冒一定的理性的风险，但这种风险值得冒”。

詹姆斯举例，一位男生想知道一位美女是否爱他，而客观事实的真相是：她爱他。但是在表白之前，他不知道这一“真相”。如果他仅仅通过理性推导得到“她不爱他”，那么他得到的是错误结论，他将不会作出表白行动。在这种情况下，他将“失去真相”。

男生另一种可选办法是，忽略关于她是否爱他的一切理性论证，仅依靠自己的希望和感情去作出表白行动，虽然他的主观意志并不会必然地导致她爱他，但他的表白行动能够起到“让已经存在的真相圆满呈现出来”的作用。退一万步，假使结果是她最初爱过他后来又不爱他了，他通过表白行动，仍然避免了“失去真相”。

不过，如果这个男生在他得知真相以前，仅仅是等待证明真相的“证据”的出现，等到有证据证明“她爱他”之后再去表白——这样是符合理性逻辑的，但他极可能永远等不到“证据”出现、不能知道“她爱他”的真相，即失去真相。

这样，人获得真理（真相）的渠道，似乎能够拓展到意志的合理运用。以希望、感情、信仰，积极试错，亦不失为防止“失去真相”的可行途径，降低与真理失之交臂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