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张家生:小村悲歌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28】
小村悲歌
河南邓州 张家生
两省搭界三县交叉处,有个小村庄,七八户人家像撒豌豆子一样,稀稀疏疏散落在东西走向一溜高坡上。村子南面是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清河,小清河上有一座两孔单板小石桥。
小村的人家都姓孙。村东南角一个院落,两间上房,坐东面西两间草房,土坯垒砌院墙,南面小楼门头,门楼南边不远处,面迎小清河,这就是桂香嫂的家。桂香嫂的男人叫孙庆,家门排行老四,村里同辈岁数小的人,都喊桂香嫂或四嫂。桂香嫂的房后是“五子”家,“五子”家门排行老五,本名叫孙兴,只因叫五子叫得顺口,人们倒把五子原本叫啥名忘记了。
孙庆和五子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祖上是一个老爷,爷爷是亲兄弟,孙庆爷为兄,五子爷为弟;孙庆父单传,到孙庆还是单传;五子父单传,到五子也是单传。
这天早晨,鸡子刚刚叫过头遍,桂香就起来要给赶集卖烟叶的“五子”做饭,锅边贴几块黑馍巴,中间水窝里打了两个荷泡蛋。五子看桂香嫂这样对待他,说:“打鸡蛋干啥?” 桂香嫂笑笑没吭气。五子匆匆吃过饭,拿过勾担挑起装满两竹筐的烟叶要走,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挑子,从挂着的馍筐里摸了俩黑窝头揣进怀里,桂香嫂嗔怪道:“出去了还没吃哩?穷家不穷集。”五子笑笑没吱声,挑上烟叶出了门楼。
外面的风正大,五子戴的帽耳巴儿在风中一掀一掀的,桂香嫂喊住了他:“停停。”五子当是桂香嫂要嘱咐他什么,站住了脚。桂香嫂赶上帮他系好帽耳巴儿,五子觉得好笑,心里热呼呼的。
黎明前,夜色正浓,几步远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桂香嫂站在高处,听动静凭感觉,五子走过了单板桥,过了河,对着看不见人影的夜色,还不忘交待:“出外了别啃一一!”夜色中,远远传来了五子回应她的声音:“你回去吧,外面冷!” 夜色里,桂香嫂站在这边的高堤上,注视着远处黑黢黢的夜色好大一阵子才回到屋里。
风依旧“呼呼”地刮着,有零星的雪屑飘下,房后的老榆树在风中“呜呜”作响,屋檐下挂晒的锅盖儿,“啪啪”地撞击着墙壁。唉,时令已经到了春天,天气还赖在冬天里走不出来。桂香又望了望“五子”赶集去的方向,猜想他可能已经走过长尺地快到大路上了。理了理额前飘散的头发,才关上了楼门,进了正屋。天冷风大,桂香又把正屋门也紧紧关了。
进到里屋,桂香嫂看柱柱和翠翠两个孩子睡得正甜,这才放心地坐到织布机上,就着不太亮的煤油灯,一手推框,一手扔梭“哐啷哐啷”织起布来。这匹布已经织了两天了,这哪是真正的两天,鸡叫头遍就起来,晚上再织到夜深人静给孩子们把了几遍尿才睡。今早也是鸡叫头遍起来,织了一阵子布,才给“五子”做饭的。织一匹布不容易,从纺到织中间经过多少程序,现在还一梭来一梭子去一丝一丝地织。随着手推织框,经线下踏板的上下翻动,桂香的思绪还牵挂着远去的“五子”。
自打“五子”搬过来住后,这个将要倒闭的家才有了生机。五子人实诚,勤快,生产队上拿高工分,下工回来,手脚也不闲着。他听说种烟叶能卖上好价钱,把这前后院闲置的荒地,一锹一锹挖出来种上了烟。地肥人勤快,旱了五子一挑子一挑子挑来了水浇上;生虫了,五子戴顶破草帽,打着光脊梁,掰开烟芯,一个小针尖的虫子也不放过。烟叶长得叶子肥大厚实,连种了几十年烟叶的西院二叔也直咂嘴。五子的烟晒得也好,烟叶晒得通体透黄,黄得似乎要流出油来,老远老远能闻到烟的香味。总共晒了两捆,五子估摸:足足有个百十斤,按每斤五毛的价钱来卖,能卖个五十多块钱。这五十多块在当时庄稼人的心里可不是一个简单数字,五子与桂香商量着,卖了钱,可以给两个孩子扯件花衣服了,大人也扯件像样的衣服。桂香现在还能想到当时五子挂满汗珠子脸上的笑容。
与“五子”这段姻缘,,桂香怎么也想不到。孙庆有两个哥哥,早年夭折;五子两个哥哥,一个夭折,一个长得人高马大,抗美援朝,殇在朝鲜战场。两家都是十亩地里一棵谷一一苗稀。孙庆已二十三四了亲事还说不下。什么原因呢?没钱。孙庆爹得病死的,得的什么病,医生也说不清楚,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剩房子没有卖,新社会不兴卖房子。孙庆母亲怎么努力,孙庆爹还是腿一蹬走了,落下一大堆账。孙庆的亲事因为没有钱置办彩礼黄了又黄。孙庆与五子前后院住,五子妈是个热心肠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来到前院跟孙庆娘说:“老嫂子,这样下去不行呀!”
孙庆娘苦笑笑:“不行又该咋办?”
五子妈劝道:“千难万难你都顶过来了,我想还是有办法的。”
孙庆娘瞅着五子妈:“什么办法?”
五子妈说:“要不这样。” 接着附在孙庆娘耳边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孙庆娘听后,说:“这能行?!”原来五子妈跟孙庆娘说的,刚刚领到遗属抚恤金八十多块,这笔钱五子妈曾经给孙庆娘说过,领来了给五子说亲用,现在说拿过来叫孙庆用。五子不到二十岁,比孙庆小几岁,再等二年岁数也不过头;另外,五子妈也知道,五子那个样子,孙庆十七八岁说亲的不离门,五子至今一个提媒的都没有。五子十一二岁的时候,晚上和村里的同伴一起玩捉迷藏,钻进一片树林里,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一头裁在干树杈子上,树杈子扎瞎了右眼,愈后,右眼上长了一个大肉瘤。知道的人没什么,不知道的乍猛一见,吓得这一身冷汗。五子妈自知五子样子不中看,说不来人。五子妈是看着孙庆长大的,人好,勤快嘴又甜,婶子长婶子短的,看着孙庆的婚事一黄再黄,实际上五子妈比孙庆娘还急,正好领了这笔款,有了这笔钱,孙庆的婚事就好应付了。
孙庆娘也是个实在人,说:“看叫你婶子费心了。” 推辞道:“这钱我不能用,给五子说亲用吧。”
五子妈急了:“庆他娘,咱老妯娌俩几十年了,谁跟谁哩。五子还小点,可以再等等,有人说了再说。庆娃不敢再等了。要是庆娃的婚事再黄过去了,五子那个样,剃头的扁担一一一头垮了,一头抹了,咱老姊妹俩百年后有咱庆娃和五子给咱们烧烧纸,那庆娃五子百年后,又谁来给他们烧个纸?!”说到此处,五子妈自己心里不觉一酸一酸的,孙庆娘忽地出了一身冷汗,老妯娌俩唏嘘了一阵。孙庆娘说:“老妹子,那这钱先给庆用着,以后五子有事再生办法还。”
五子妈搭过孙庆娘的手:“谁急谁先用,别再说别的啦。五子以后的事叫庆们照应下。”
五子妈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低,眼眶里噙着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孙庆桂香结婚后,孙庆曾给桂香说过这段事,要桂香留意给五子说个人。桂香也被五子妈的精神所感动,心里时时回想自己平时接触的姑娘们,筛子一般滤滤,好的姑娘不行,人家冷不中五子,你说五子心里不差,还比一般人还能,谁能扒开心瞅瞅,相人不就是相个模样;差乎点的姑娘也说了几个,说到给五子说的,人家姑娘吓得爹哩妈哩跑开了。五子妈看侄儿媳妇桂香对五子的事这样用心,感激地对桂香说:香,你的心我们娘俩领了,以后你们俩人勤照应着五子我就放心了。
五子妈临死前,孙庆桂香都在场。五子妈一手拉着孙庆的手,一手拉着桂香的手,用昏浊的双眼看着站在一边的五子,孙庆桂香明白了婶子的意思,点点头说:“婶,我们知道了。”五子妈这才含笑闭上了双眼。
时间到了吃大锅饭年代,小孙庄的人们都到附近一个大村庄吃大锅饭。来年春上,没粮没柴,灶上几乎揭不开锅,就是开锅,灶上也只给每人一勺或者一碗的饭量分发下去。那时孙庆桂香的宝宝柱柱已经一岁了,活泼可爱,这时饿得也懒得动一下。孙庆急呀,一家四个人的饭食,可以说,连他一个人都吃不饱。不能这样熬下去,听说南边光景比较好,村里有人出外要饭去了,空的人头饭可以勻给家里人多吃点。孙庆给母亲说,母亲要他问问桂香。桂香没同意,说:“要死,死在一起。你还是个风湿腿,出外了,谁关心你?”孙庆的风湿腿是在早前淘井落下的。孙庆看桂香不同意,不过他已下了出门的决心,一天借口说出去办点事出走了。两天后,从邻家大嫂嘴里知道,她家男人和村里另外两个与孙庆一块出去的。桂香心里骂道:这个犟驴,不叫你出去,你偏要出去。婆婆饿得躺在床上数啰着她这个不听话的儿子。
顶要紧的十几天过去了,家里的生活状况有所好转,出外的人一个一个陆续地回来了,就是不见孙庆的影子。桂香慌得找到当时和孙庆一起出外要饭的邻家大哥,邻家大哥说:他们在南下的路上就分开走了,一起几个人到一个地方饭不好要,至于孙庆到哪里要饭就不知道了。
桂香和婆婆焦急地等待着,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桂香找人算过卦,婆婆在家里摆上了香,祈祷孙庆能平安归来。能打听的人桂香都打听过了,都说没见孙庆的踪影。桂香和婆婆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起,莫不是饿死在哪了,这个念刚一出现,桂香就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房,暗暗地安慰自己,柱柱他爹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事实上别人都回来了,而柱柱他爹为什么不回来呢?每天,桂香总是习惯地站在门前的土堆上,眺望着周围的远处,她看见柱柱他爹回来了,穿戴也好,满脸放着红光,笑着向她走来,她笑呀笑呀,醒来原来是个梦。婆婆也成天念叨着:我的庆娃一定会回来的,他不会不管俺娘母子的。
五子呢,也默默替这个家担心。他曾和孙庆娘说:“背搭子要饭,也要把哥哥找回来。”孙庆娘说:“五子,别费心了,不用找,他自己会回来的。” 五子自觉地担起了这个家庭男子所担负的责任。每天天不亮就把水缸打得满满的,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都种上了菜,自家吃外,剩余的挑到集上卖了钱,多多少少都交给孙庆娘。家里缺柴,五子跑到二十几里外去拾柴,门上堆了个小柴垛。夏天雨多,村南面的小清河里涨了水,五子用自己系的网兜,逮了虾逮了鱼,到集市上卖了,又买回些生活必需品,食盐、煤油拿回来。每次从集上回来都少不了给柱柱买了好吃好玩的东西,柱柱见了五子,五叔五叔地喊。吃饭时,五子往往还要回到后院的家里自己再做饭,孙庆娘生气了,说:“以后你就在这吃饭,你嫌你嫂子做的不好吃?!”来冬了,桂香就早早给五子做了得体暖和的大棉袄;来夏,桂香给五子单衣单裤做上两件,好有个替换。
倏然间三年过去了,孙庆生的希望完全破灭,孙庆娘和桂香心里也都这样认为,不过嘴上都没说出来。
自打孙庆出外,孙庆娘就和桂香在上房东稍间住,孙庆娘睡在前檐靠窗的床上,桂香和孙子柱柱睡在后檐的床上。一天夜晚,孙庆娘睡不着,听见桂香也翻来复去地翻身没睡着,娘说:“香,这个样子,你也知道,我不想你年轻轻的就这样……。”桂香听婆婆这样说,立刻就知道了婆婆的意思,说:“娘,我哪也不去,我要伺候你一辈子。”孙庆娘听桂香这样说,心里一热一热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时间就这样在焦虑中挨过。一天夜晚,孙庆娘看桂香没睡着,猛不丁问桂香:“香,你看五子咋样?”
“五子好哇,要不是五子,咱家不知道有多难!”
日子就这样毫无生色地过着。“是娘儿,挂娘心”孙庆娘为儿子忧虑成疾,吃不好睡不好,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五子从集上买了营养高的鱼,叫桂香嫂炖了汤,让孙庆娘喝,孙庆娘喝了两口,摇摇头说:“叫柱柱喝吧。”桂香和五子都在场,期待着娘喝下去。孙庆娘看了看床前的桂香和五子,张了张没牙的嘴说:“娘不行了,有句话想对你俩说……”孙庆娘顿了顿没再继续说下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桂香和五子注意到,孙庆娘用老花的眼注视着他俩,桂香和五子同声说:“娘,你说吧,我们都听你的。”孙庆娘的嘴又张了张没说出来,从被窝里伸出干枯的双手,要桂香和五子伸过手来,孙庆娘把桂香和五子的手放在一起,随即孙庆娘的手一抽,脖子歪在一边,没气了。
孙庆娘的丧事是五子一手操办的。棺材的木料是锯五子宅子上两棵大桐树做的,一应费用是五子从政府领来哥哥的抚恤金开支的。桂香不好意思,五子说:“你别操心。”
这里的习俗,人入土后,还要捂火三天。捂火也是五子背着柴禾,领着柱柱一起到坟上捂的。孙庆娘坟的旁边就是五子妈的坟,想到两家如今混到如此地步,五子泪珠不禁簌簌地流下来。柱柱看叔叔哭了,自己也嚎啕大哭起来。柱柱还小,没有五子想得那么多,柱柱只是触景伤情,想的只是亲他的爱他的奶奶不在了。
桂香看他们叔侄俩从坟上捂火回来,眼圈红红的,也禁不住又大哭了一场,桂香想的更多,哭得格外伤心。
婆婆的期待,桂香觉得突然但又在意料之中。对五子,桂香再了解不过了,心眼好,人勤快。五子右眼长得那个肉瘤,不像是个缺陷,而像个优点摆在脸上,一笑,好似那个肉瘤也一颤一颤地笑。桂香想过,一个女人没有了男人,就像天塌下来了,自己有什么能力把柱柱养活大?有合适的人家过去,把柱柱带过去,未来的继父能喜欢柱柱吗?!柱柱可是自己的心头肉,是孙家的根苗。跟五子过上一块,桂香就不担这个心了,再添了孩子也是他们孙家的孩子,这样也就了却了婶婶和婆婆的心愿。桂香也忧虑过,堂嫂跟堂弟,好说不好听。桂香更不放心的是自己跟五子大一岁,常言说:女大一哭啼啼。自打柱柱他爹出走后,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妨主的命。跟五子生活在一起,再给五子带来什么不测,自己也于心不忍,自己不能一个人坏了两家。桂香找到算命的算了,说是有妨碍,但妨碍不大,只需子夜时分,到村北十字路上,烧上香裱,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磕三个响头,求得各方神灵宽恕。算命瞎子交待,只需你一个人去。桂香知道,十字路口周围有许许多多的老坟和新坟,婶婶和婆婆的坟就在十字路口的右下边,那里是个吓人的地方,天没黑,就没有了人来往。桂香想想,头皮子就一麻一麻的。桂香还是大着胆子去了,她想她有婶婶和婆婆的护佑。
婆婆走后,五子活还做,水还挑,饭不在桂香家吃了,变得异常谨慎。桂香倒底是个女人家的,有些话不好开口,邻家一个叫嫂子的深知桂香的心事,一天晚上,这个叫嫂子的领走了柱柱,又叫人把五子骗到桂香屋里,趁五子不注意把门从外面给锁上了。
那一夜五子真是尴尬极了。先是大声喊叫外面的人不是东西,再喊再叫,外面也没动静。五子看喊叫不起作用,就坐在当堂的椅子上长吁短叹。夜深了,五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脖子歪在一边发出长长的鼾声。五子太累了,白天干了一整天活。初春的天气还是异常寒冷,时值后半夜,一阵一阵寒意袭上来,五子不住地打着喷嚏。桂香知道五子的脾气,事得慢慢来,不过她一下子也放不下女人们特有的矜持,悄悄拿来了大衣给五子披上,五子没抬头也没推辞。桂香劝五子:“天冷,明天还要做活。”五子叹口气,没有要跟桂香走的意思。鸡子叫的时候,五子不住地咳嗽打喷嚏,桂香这才放下女人的矜持,把五子强拉到床上。五子呢,一声不吭蜷缩在床的一头,衣服也不脱。天刚蒙蒙亮,五子就起床了,对桂香说:“嫂子,对不起你,我要走!”
桂香瞪大眼睛问:“你往哪走?你嫌添的乱子还少!”
桂香看说不动他,真的生气了,对五子说:“你走我也走,我把柱柱带上,我们娘俩一起走!”
桂香这样一说,真把五子吓住了。五子跪在桂香面前,泪流满面:“你是我嫂子呀,我不能做对不起我哥哥的事呀……”桂香拉他起来,两人都哭得涕泪滂沱。
一年后他俩有了翠翠,他们总喊妞妞。妞妞一岁多了,柱柱有了妞妞,屋里常传出孩子们的欢笑声。桂香的心情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五子与桂香商量,等烟叶卖完有了钱,出外要饭也要把哥哥找回来,就是“死”,桂香与五子都忌讳这个字。
外面的风依旧“呼呼”地刮着,屋檐下挂的晾晒的锅盖儿也依旧撞着墙壁“啪啪”地作响。
桂香织布的间歇里,似乎听到外面什么以外的声音,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什么了。天已麻麻亮了,前檐外鸡笼里圈了一夜的鸡,急得“叽叽”乱叫,挨住土院墙猪栏的猪,“呼隆呼隆”拱着猪圈的门。桂香打开了屋门,看到楼门门槛下有什么动静,她快步走过去开了楼门,“妈呀!”桂香惊叫一声。楼门门框边蹲靠着一个人,这个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桂香吓得倒退了一步。那人似乎被开门声惊醒,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吓得不知所措的桂香,似乎说了什么。桂香还没有从惊吓中醒转过来。那人嘴唇翕动着,这次桂香听清了:“香,我是孙庆。”桂香惊慌中走近那人,那人穿的棉袄是自己缝制的,只是现在破了许多脏了许多;那人的头发又长又脏,从沾满油污瘦削的脸上还能辨认出这个人,就是自己日夜想念的孙庆。桂香一下子抱住孙庆,抽泣起来,摇着孙庆:“你怎么才回来,你叫我怎么活呀!”
孙庆止住了她,安慰桂香:“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桂香要搀孙庆起来,孙庆努了努力,扶着门框想站起来,几次都没站起来,桂香惊问:“你这是怎么啦?”“我这腿不行,站不起来了。悲伤中桂香不知那么大力气,抱起孙庆就往里走,孙庆挣脱着:“你扶着我慢慢走。”桂香一直抱着孙庆走进堂屋,走进里间,把孙庆放在前檐五子睡的床上。桂香顾不上其它,急忙做了鸡蛋面粥让孙庆喝下,孙庆这才感到身上有了些热气。桂香要他脱下身上的脏衣服,从箱子里拿出与他合身的衣服换上,围在被窝里暖和。桂香问他:“是不是你腿上的老毛病犯了?”孙庆点头说是。
在后檐床上睡的柱柱和翠翠也醒了,柱柱看妈妈抱进一个人进来,问:“这是谁呀?”桂香对他说:“这是你伯伯。” 柱柱瞪着不解的黑眼珠子看着妈妈:“怎么不叫叔叔?”
“妈妈叫你喊伯伯你就喊伯伯,听懂了吗?”
柱柱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睡在另一头的翠翠也好奇地翘着头,吐音不太清楚地问妈妈:“我也叫伯伯吗?”
“对。你也叫伯伯。”
孩子们好奇,都要起来见见这个不认识的伯伯,桂香怕他们冻着,一个个穿好,要他们围在被窝里不要乱动。桂香跟孙庆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一下。”桂香出去给孙庆抓药去了。
回到家的感觉真好。家乡的天也高,风也暖;看见了家乡的河,河上的桥;看见自家的土院落老房子,闻到了家乡的特殊味道。
孙庆躺在前檐的床上,仰面望着屋顶的椽子檀条,他听父亲说过,这房子是从他爷爷手里盖的。当年自己的爷爷和五子的爷爷老兄弟俩,把脱在小清河南岸的土坯,一挑子一挑子地挑过来;盖房用的土也是老兄弟俩一挑子一挑子挑过来的。他们两家祖辈都是你帮我我帮你,婶婶在世时也是这样。他想到了母亲,母亲呢?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记得出走的时候,母亲睡在挨楼门口面西的草屋里,他不敢跟母亲说,踮着脚跟,悄悄从楼门口溜出去了。四年了,原本想着挣几个钱回来,谁知自己这腿这样不争气,心里不打心里想,困难的时候,自己弃母抛妻离子,不能尽孝,不能尽一个丈夫和当父亲的责任,自己有愧呀!他用攥紧的拳头,擂了擂自己的脑袋,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这里屋的摆设还是他在家一样,前檐床后檐床,现在睡的这床,四年前也是自己睡的,两床中间的上边拉了一根绳,这绳是用来搭衣裳用的。借着从前檐窗口透进来的光亮孙庆看见,这绳上搭的还有大人穿的衣服,刚才桂香给自己拿的新鞋就是从床腿边拿的。从这大人的衣裳鞋子,柱柱刚才的问话中,孙庆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这个家又有了变化。
柱柱围坐在被窝里一直警觉地注视着这个睡在前檐床上妈妈嘱咐叫伯伯的陌生人。孙庆出走的时候,柱柱刚刚一周岁,可能是血统关系的感应吧,柱柱顺着床边溜下来,跑过来,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叫我喊你伯伯,是真的吗?”孙庆眼泪霎地流下来,伸出双手来抱柱柱,颤着声说:“柱柱,是的。我就是你伯伯,你亲伯伯。”
孙庆有意想知道绳上搭的大人的衣服和床腿边放的大鞋是谁的,柱柱回答说:“是叔叔的。”孙庆问:“是哪个叔叔的?”
“是五叔叔的。”孙庆一股醋意泛上心头。
翠翠看哥哥下了床,也嚷着要下床。柱柱跑过去接过翠翠,一岁多的翠翠蹒跚着跑过来:“伯伯,伯伯!”
这时孙庆的醋意表现在脸上,他冷寞地看着跑过来的翠翠,没有应腔。他注视着跑过的翠翠,脸的轮廓上有五子的影子,从眼睛到嘴巴也明显带有桂香的影像。这醋意泛上来的瞬间,转念一想,桂香的为人他知道,五子的人品他最了解,要是没有五子照顾这个家,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柱柱吗?能见到桂香吗?翠翠喊他伯伯,开始他答应的有些别扭,声音有点强强的不那么自然,当翠翠再喊他伯伯时,他答应的就顺和多了。柱柱爬上床要伯伯给讲故事,翠翠爬上床也要伯伯给讲故事。桂香抓药回来,看他们这个样子,说:“看你们爷们高兴的!”
日头落山的时候,五子从集上卖完烟叶回来了。今天的烟叶一点不剩地都卖出去了,价钱也有原来的五毛卖到五毛二分钱一斤,三十多斤烟叶卖了十五块五角三。五子没做过生意,人实在,谁来买,秤都称得高高的,烟叶自己种的不容易,别人的钱来的也不容易,缺斤短两自己良心上下不去。开始人们还没注意到他的烟叶好,到下午一个识货的卖主,一下子称了十斤,这时几个人一齐上来,嚷着剩下的都是我的,烟少人多,谁也不能得罪,最后五子给他们平均分了这才了事,说下一集他还会拿来跟这一样品质的烟叶。晌午吃了自己带的窝窝头,喝了三分钱的茶,还剩十五块五角。五子盘算着卖完这百十斤烟叶,趁着春上农活不多,给队长说下,到南方去找找哥哥。
一脚跨进楼门,高兴地说:“嫂子,我回来了!”一年多来,五子没改口,一直这样叫着,有几次,桂香用眼瞪瞪他。
桂香已经把药熬了两遍让孙庆喝下了,这时正在做晚饭。小院子里弥漫着中药味,五子惊叫:“药味!”桂香从厨房里走出来欣喜地说:“你庆哥回来了!”
“真的!”
“屋里。”
五子放下肩上的勾担和挑着的筐子跑到堂屋:“哥哥!”
孙庆听声音是五子喊他,说:“在这!在这!”
五子一脚跨进里屋,扑到床前,抱住孙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哥哥你可回来了!”
孙庆简单地给五子叙述了出外逃荒的经过:
他逃荒的地方比村里其他几个都走的远。先要了几天饭,后要到一个地方,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让他吃饱饭后,与他商量:“兄弟,你能不能留下来给我们种种菜?”
“管不管饭?“
那个干部模样的人笑了:“给我们种莱能不管饭?”
随后他就留了下来。菜地离村不远,就叫他住在菜地的菜棚里。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是一个生产队的队长,队长又派人把菜棚房子整修了一下他就住进去了。那里的人们也吃大锅饭,细粮没有,粗粮倒也不少。安了居生活无忧,孙庆是个勤快人,菜种得好,他和那个队长简直成了无话不说的人了。不久,他腿上的老毛病又复发了,常言说:是病不是病,痨发比先重。开始觉得腿困酸,晚上睡觉腿就抽筋地疼。生产队长看他腿一拐一拐的,关心地问:“咋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老毛病,过两天就好了。”队长给他抓了药,,他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药也吃了,自己的腿总不见好,队长急了,要带他到大医院去治,他想:自己是个要饭的,不应该再给人家添麻烦。走前,他给那个生产队长留了一封信,信上写的是:感谢您收留了我,渡过了饥荒,恕我不打招呼我走了。屋里一应东西都在。孙庆上了四年学,字也写得不好,句子也不怎么通,但总算把想说的意思说出来了。孙庆觉得不能这样回去,他要一边治腿,再要挣几个钱回去。他在菜园一年多,从菜园出走后又一年多,腿没治好,钱也没挣到。他想家呀!想母亲,想妻儿。他的腿更严重了,几乎站立不起来。他挪到通往北方的公路边,没钱坐客车,想让好心的货车司机带他回家。他的手招了一次又一次,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了一辆又一辆,没人注意到他的举动,他无望了,看看天也快黑了,他不死心,一辆大货迎面开过来,他又招了招手,那辆货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从车上走下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想搭他的车回家,他的家在北方的一个地方。那司机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他要坐在后边的车箱里,司机要他坐在驾驶室,说后边冷会冻坏人。那司机开的货车要到小孙庄北边一个县城里拉货,刚好路过小孙庄西边。在鸡叫头遍的时候,孙庆就在村西边下了车。孙庆下车的时间大致上与五子赶集卖烟叶的时间相吻合。
五子安慰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话间,桂香把准备好的两个菜摆到当堂的小桌上,一个炒鸡蛋,一个腌蒜瓣。五子搀孙庆下床,又替他穿好鞋,扶到当堂小桌的东边椅子上坐下,五子在小桌西边坐下。五子拿起酒瓶倒满了两杯,先给哥哥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昏暗的灯光下,兄弟俩的眼睛都红红的,噙着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兄弟俩心里都有话说,但没有说,实际上也没法说。
柱柱和翠翠从外边玩耍回来,看到了一天没见到的五叔,扑到五叔的怀里,看看坐在东边的伯伯,脖子歪着告诉五叔:“伯伯今天给我们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五子也脖子歪着看着柱柱:“伯伯讲的好听吗?”
“好听。”
“好。”
五子捞过筷子,夹了一块鸡蛋送到柱柱嘴里。
翠翠看哥哥这样,也告诉五叔:“伯伯也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
五子也歪着头问翠翠:“伯伯好吗?”
“伯伯好。”
孙庆噙着眼泪,也夹过一块鸡蛋送到翠翠嘴里。
晚饭后,五子安置好哥哥躺下后,对桂香说:“我到后边去。”桂香撵到楼门外,说:
“一会儿我再给你拿双被子。”
“不用。你照顾好庆哥就行了。“
夜里,桂香哄睡了柱柱和翠翠,从后檐来到前檐床上,先问:“今天的药喝了感觉咋样?”
常言说:女人们最好哭。这一天春花忙上忙下,没来得及哭,这一刻,她紧紧抱着孙庆她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像从山上奔腾咆哮而下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但她压抑着,不使哭出声来。她抱怨孙庆不该不打招呼出去,她更抱怨孙庆不该这么长时间不回来,腿上的毛病发展成这样。桂香的头埋在孙庆的怀里,泪水从桂香的脸上鼻子上悄无声息地流到孙庆的胸脯上,又从孙庆的胸脯上流到被子上,被子上又湿了一大片。桂香问孙庆:“现在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吗?” 桂香感觉中孙庆点了点头。
“你恨我吗?”
桂香感觉中孙庆摇了摇头。
“你恨五子吗?”
孙庆又摇了摇头。
桂香告诉孙庆:“这是咱母亲的嘱托。”
一提起死去的母亲,孙庆“哽哧哽哧”地哭开了,桂香从来没见孙庆哭过,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样痛心。桂香想把自己的话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这小孙庄谁不知道桂香走的正,行得端,谁知道自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嫁了孙庆,又跟了孙庆的堂弟五子,不知道人们背后咋舆论,柱柱和翠翠长大,咋遭人诟骂。这话不能说,说出来,孙庆更伤心;说出来,孙庆疑心桂香也嫌弃孙庆回来是多余的。桂香安慰孙庆也是在安慰自己:“啥也不说了,回来就好!”
天不亮,五子就借来拉车,要拉孙庆到县城医院去看病,孙庆推辞不去,说:“昨天才抓了一剂药,吃吃看。”桂香也劝他去,城里医院医生见里多,有经验,早看早好。孙庆想想也是。桂香说也去,五子说:“柱柱翠翠谁招呼。”
二十几里,五子不到两个钟头就赶到了县城医院,看病的是个须发皆白戴着眼镜的老中医。看了孙庆腿的关节,要他伸伸曲曲,看孙庆痛苦的样子,老中医皱了皱眉头,开了药方,要五子先去抓药。抓了药回来,趁孙庆不在场,老中医告诉五子:“想治好不可能,吃着药不发展就好。”老中医是治风湿类风湿的权威专家。五子求他:“医生能不能再想些办法给他治好!”医生无奈地笑笑:“只能是这样了。”
孙庆坐在门外的拉车上,看五子提着药包子不怎么高兴地走出来,不用问就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治之病。
几天后,五子又要拉他到百里以外的市级医院去治,这次孙庆死活都不去了,任你五子天说地说,孙庆就是咬死两个字:不去!五子气得急红了眼。最后还是自个去了,抓了几包子药回来。孙庆知道这每一次抓药的费用都少不了十块二十块,这需要多少个劳日啊!当时一个劳动日不值一毛钱。看看桂香身上穿的,结婚时一件蓝卡衣裳几乎一年四季穿;五子呢,冬天的衣裳,掏出里边的棉花夏天穿,过了冬,立了春,棉裤里的棉花还不敢掏出,正晌午,太阳暖烘烘的,五子上身打着光脊梁,下身还穿着冬棉裤。家里蒸了两样馍,一样白馍,一样黑窝窝头。白馍孙庆吃,黑窝窝头桂香他们吃。当时每个人一年的细粮只有七八十斤。一次柱柱翠翠拿了刚蒸出锅的小白馍要吃,桂香劈手夺过来,骂道:“这是给你伯伯蒸的,馋嘴!”随手给柱柱一巴掌,柱柱“昂”一声哭起来,翠翠看哥哥哭,自己也“哇哇”地哭起来。孩子们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戳在孙庆的心上,他真后悔自己不该回来,回来后给这个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灾难。此时孙庆死的心都有,他想应该在回来的路上死在汽车轮子底下。他想了死的几个方案,淹死,前面小清河的水浅,淹不死;跳井,井不能跳,村里只有这一口吃水井,跳了井,村里人们吃水往哪挑?人们知道了,对桂香五子咋评论。喝药,大集体打庄稼用的药,生产队有仓库有专人掌管,不行。看来,只有上吊可行。吊死在哪,孙庆又颇费了一番心思。
自打孙庆回来后,五子就又回到后院自家的老屋吃住。这天上午,孙庆拄着拐杖,挨到后院要了五子门上的钥匙,说:在前边屋里憋闷得慌,想坐在这边透透气,坐累了,躺五子床上歇会儿。五子也不在意,随手从衣袋里掏出钥匙给了孙庆。五子在小清河南边地里锄地,锄着锄着,觉得哥哥今天的举动不大对劲,扔下锄头,飞快跑回来,门前哪有哥哥的影子,再看看住屋的门也紧闭着,哥哥坐累了,在屋里休息吧。推门,门打里边闩着,睡觉还闩着门干啥,就是睡着了,屋里也没有啥值钱的东西可偷。喊门,门里边没人应腔,哥哥你睡的太死了。五子想不打扰哥哥睡觉,转身要走,心里麻骨悚然的感觉不对劲,不好,莫不是……五子顾不得多想,一脚踢开了门,往里走,五子与孙庆正好撞了个满怀。孙庆面向外脖子上一根绳提溜在门头上,两眼白死白死的瞪得老大,舌头拖出唇外,满嘴白沫。五子“妈”一声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托住下身,把孙庆从绳上卸下来。
孙庆魂儿悠悠,他来到了巍峨高大的阎罗殿门下,面目狰狞把门的鬼将们,给他投来少有欢迎他到来的笑容。他的前脚已经跨进阎罗殿大门的门槛,后脚就要抬的当儿,忽然有个人在后边拽了他一把,他一屁股蹲在阎罗殿门前的台阶上,台阶下边是无底的深渊,他又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他惊恐地“啊!”一声叫了起来,拽他的人力大无比,又从半空中接住了他,把他抱在怀里。孙庆睁开眼看是自己的弟弟,五子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哥哥你不该这样!”孙庆喘着气责怪五子:“你不该救我!”
五子哭着说:“哥哥,弟弟做的不对的地方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你不该这样!”
孙庆摇了摇头。
在前院正忙活的桂香听到后边有动静,急忙跑过来,看到孙庆这个样子,爷里奶里哭起来。五子止住了她哭,要她赶紧倒茶过来,让哥哥喝下去,静静神。
桂香端来了茶水,孙庆嘴唇紧闭着不喝,五子端碗喂他,他也不喝,晌午饭也不吃,五子桂香跪在床前说:“你不吃,我们都不吃。”孙庆眼也不睁,只长长地出气。柱柱翠翠也过来摇着他:“伯伯吃饭!伯伯吃饭!”孙庆伸手拉过两个孩子的手,脸上的眼泪淌淌地流。
孙庆情绪稳定吃上饭的一天,五子也走了。这天晌午,桂香包了饺子,叫柱柱翠翠到后院喊五叔过来吃饭,柱柱翠翠看五叔的房门紧锁着,跑过来告诉母亲,五叔没在家。大晌午吃饭的时候,五子能上哪?早晨,五子早早地过来,给大缸小缸挑满水,前天昨天,把前后院的树枝,树疙瘩破完码好,说够烧些天数。想到这,桂香心里一惊:莫不是五子也出走了。
这两天活也忙,生产队按人头分了挖沟任务,一家几个就桂香一人算是个劳动力,桂香是个要强的人,家里孩子托给孙庆照看,桂香扛着铁锹上工地去了。孙庆在家能说不能动,柴不能抱,饭不能做,桂香忙晌忙晚回来,气都没喘一口,就又去忙这忙那。要是五子在家,桂香都不会这样。孙庆跟桂香商量:“咱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他五叔。”桂香只顾照呼两个孩子吃饭,没接孙庆的话头。孙庆自言自语说:“这个家哪点对不起五子啦?” 忽然想到几天前自己的举动,心里一动,拍拍自己的脑袋,唉,这都是自己的不对呀!孙庆要桂香打听下五子的下落,桂香说:“我上哪打听。”
“打听打听,你知道我这腿脚不利亮。”孙庆央求桂香。
一天后,桂香告诉孙庆:村里人都不知道。
唉,这个五子到哪去啦?孙庆要桂香慢慢再打听打听。
桂香赶集的路上,无意听到别村一起赶集的人说:五子和他们村的叫什么的,在几十里外的窑场上干活。说话的人不认识桂香,桂香也认识那个人。这下桂香心里有数了,回来告诉孙庆说她要把孙庆找回来,孙庆摇摇头说:“柱他妈,还是我去,你不一定能给他叫回来。”孙庆没给桂香说她叫不回来的原因。桂香说:“那你咋去?”
“你拉上我去。”
第二天,桂香把两个孩子托给邻家嫂子照管,用车子拉上孙庆,快晌午的时候赶到了那个窑场。见五子打着光脊梁和许多人正在拉砖坯。五子一见桂香拉着车过来,又见车子上坐着哥哥孙庆,大吃一惊。忙迎到他住的宿舍里。人们都在工地上做活,宿舍里没有一个人,五子扶孙庆下车,孙庆顺势跪在五子面前,五子又大吃一惊,也“扑腾”跪在哥哥跟前:“哥哥有话请说,你咋能这样?!”
孙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五子,我是你哥哥吗?”
五子说:“怎么不是,你永远是我哥哥。”
“哥哥太伤你心啦!你不跟我一般见识,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咱们的两个孩子,你回去吧!”
哥弟俩相拥抱头大哭,桂香也在一旁抹眼泪。
五子从窑场回来,给柱柱翠翠买来了好吃的薄荷糖,好玩的扑郎鼓,这个小院里又响起了孩子们欢乐的笑声。这个特殊的家庭,生活清苦,却过得其乐融融。
从长远打算,五子决定:后院的两间上房,扒过来一间,把前院的两间上房变成三间,这样好看,也为以后柱柱接个人做好准备。孙庆说:“那能行?”
五子说:“怎么不行?你不是说咱们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五子估摸翻修费得个二百多块钱,现手里从砖窑上领了三十几块,后院碗口粗的树再卖个六七棵,就差不多了。
房子翻修一新,兽脊兽头,青砖青瓦,好不气魄。在这小孙营没谁能比得过的。路过的人看见,总要驻足观看,投来羡慕的眼光,“啧啧”这是谁家的房子。村里正经的人会说:这是孙庆家的。看笑话的人会说:这是五子家的。不管人们怎么说,房子盖起来了,孙庆和五子心想,有了这谷堆灰,还怕驴子不打滚?!
柱柱已经二十大几了,村里像柱柱这么大的,有的已经结婚,就是没结婚,姑娘也在碗里边扣盖着。来孙庆家说媒的倒不少,那都是给翠翠提亲的。柱柱长得英俊,翠翠出落得俊俏,没人给柱柱说媒,孙庆五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嘴里不说,心里也都清楚。
这可难坏了老哥俩。几个夜晚,孙庆五子谁也没眨一眼,旱烟袋你一烟袋我一烟袋,在烟火的明灭中,五子想到了翠翠,何不这样。孙庆也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是穷人家生存、发展、繁衍虽不文明,但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翠翠说给离小孙庄几里地的小王庄,小王庄的姑娘嫁给柱柱。小王庄的姑娘和翠翠一样长得俊俏。
“二月二”是柱柱结婚的日子,五子请来了唢呐班子,主持婚礼的是孙字辈的一个年轻人。婚礼程序上有“拜高堂”一项,这个问桂香喊“花奶”能打着渣子的年轻人,说:“花奶,你看叫谁坐在你右边。”桂香早就不忌讳什么了,笑着说:“叫他们都来。”这个年轻人得了令,先叫孙庆,孙庆在西屋床上躺着,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到人前吗?”这个年轻人就又脚不点地去找五子,五子正忙活着,说:“那是庆哥的位置。”桂香看一个人都没叫来,笑着说:“我一个人代表啦!”伴随着主持婚礼的“一拜高堂,夫妻拜,进入洞房”高喊声,那吹唢呐的也鼓足腮帮子,欢快的唢呐声响彻在小孙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