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的男孩》小说连载五（结局篇） | 陈彦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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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别打我，求求你别打我……旅游大巴上，仰头睡着的豪仔又做起那个厄梦。他梦见自己还是八岁大小，刚要把捡到的汽车塞给哭哭泣泣的那个男孩子，男孩子的父亲却冲过来，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童年的豪仔倒在草坪上，鼻腔、嘴角冲出血流，面对着凶神恶煞的男子凌空飞起的那一脚，吓呆了的豪仔惊恐地大喊一声……
缓缓张开眼睛，这是哪里？豪仔一下子懵了：为什么在这里？
躲着前后左右好奇的目光，豪仔揉了揉被眼屎糊着的眼皮：车厢、旅游大巴、陌生的游客、公路两旁陌生的山脉，原来自己是坐在旅游大巴上睡着了。
小伙子，你怎么了？听到他大声呐喊，过道旁坐着的中年女子先是侧过头问道，发现他满面潮红后又补了一句，你是不是发烧了？她站了起来伸出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哟，你的额头真的好烫！她转身从车架上拿下自己的行李包，我这里带了感冒药。
我做厄梦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们了……豪仔站了起来，向前后左右的邻座们点点头表达歉意。
小伙子，你是一个人去丽江玩？阿姨递给他一盒感冒药，好奇地望了他一眼。
谢谢阿姨。我是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豪仔一抬头，却看见阿姨右脸庞中间一颗黑痣，他感到很眼熟，再往上瞅，新月眉桃花眼，印堂偏左边的眉头处还有颗淡褐色的痣，这眉眼跟当年抛弃自己的亲妈咋长得一模一样？
豪仔伸出巴掌在唇角两边擦了擦，借以掩饰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巴。他还记得母亲与父亲离婚后的往事，就在那个极度压抑的出租房内，父亲翻出母亲所有的照片，用剪刀一张张剪成碎片，趁父亲上卫生间的片刻时间，豪仔急忙把一张父母搂着自己的彩照藏进衣服内……后来，父亲把他骗到前山河遗弃之时，后来在前山河畔流离失所的近半年时间里，后来，他跟随调查记者在前往毗邻珠海市区的中山坦洲镇某楼盘寻找被人包养的生母之时，天天就揣着这张过塑了的彩照……
她真的是抛弃了自己的亲妈吗？豪仔的眼皮不住跳动着。他的指头紧紧扣着膝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呼出一口气，吸气呼气呼气吸气，待激动的情绪缓缓控制下来之后，他再度转过头去，中年女子正抬着手掠了一下滑到额边的头发，微微翘着的小指、微蹙的眉头，就跟童年记忆中生母掠发的姿式一模一样。
阿姨，豪仔感到自己的声音略有点颤抖。
是阿姨吗？他感到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有沉重的气息在胸腔回旋……他压低声音问道，您也是一个人去旅游吗？您家人咋没有陪您出来？
嗯，中年女子不好回答，迟疑了一会才答道，我习惯一个人旅游。
看来，她过得并不好，想想也是，一个给富商当小三的女人，一个能抛弃亲生儿子投入有钱人怀抱的女人，谁会去娶呢？所有好色的富翁，所有包养小三小四甚至小五小六的大佬，还不是贪图那几年的美色？还不是贪图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新鲜劲儿？当美人迟暮当人老珠黄之后，所有这类放荡女子的结局都是如出一辙。
您家孩子放心您一个人去旅游吗？豪仔不知道，为何一向内向不爱打听别人隐私的自己，今天会抛出这么多问题。
孩子，孩、子……中年女子重复了一遍才答道，我现在没有孩子。
迟疑了一阵，她也许是感觉这样回答太生硬，也许是感到这样回答不妥，于是压低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家孩子十几年前失踪了，我一直没找回他。
她的悲凉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
您家孩子多大了？豪仔的心悬了起来。是她吗？
8岁那年走丢的……中年女子闭上眼睛，缓缓答道，如果还在的话，我儿子今年是23岁了。
8岁，23岁，她还说明了是儿子，天下有这么巧合的事吗？相貌表情这么酷似的她，真的是亲妈！走丢？是走丢吗？这个词用得真是够呛，请问，当年到底是走丢还是抛弃？看她，居然能睁着眼把恶意的抛弃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恶不恶心？生母您的胸膛跳动着的心，到底是鲜红的还是墨黑的？……
阿姨，您儿子是如何走丢的？豪仔的语气不由自主加重了，您有没有去找过他？
过去的伤心事，不提也罢……中年女子长叹一声，把脸撇向窗外，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隔着一条过道，豪仔能听到她拚命压抑着的喘息。
豪仔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母亲拎着皮箱走出门去。妈妈别走，别走！他哭哭泣泣追了上去，在楼道门边，他拉着妈妈的手，母亲狠狠一甩手，他没站稳栽倒在地。听到儿子重重摔倒的声响，听到儿子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她居然、居然连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去。费劲爬起来的豪仔一瘸一拐又追出小区门外，母亲坐上一辆等在门边的宝马车。
妈妈等等我，妈妈……豪仔追上去，天上正下着雨，小区外不平的路面积了一洼洼雨水，豪仔刚刚跑到车尾位置，宝马车此时一踩油门，路畔污浊的积水随着飞驰而去的后轮，溅得豪仔一头一身，用手抹去正扑在脸上的水花，从模糊的眼帘，豪仔看到母亲坐的前排车窗正缓缓合上……这就是生母留给豪仔的最后一个印象，一个永远永远都不能磨灭的记忆断片！都说怀胎十月都说母子连心，但他那心狠的亲妈居然连一个回头的姿式都没有，十五年以后，每当回忆到这一幕幕场景，豪仔的心依旧在痛依旧在抽搐依旧在流血……还记得当时，路过的左邻右舍围了过来，还记得小区保安走了过来，他们都在摇头都在叹息都在指责，一位老奶奶举起一把伞，遮在豪仔头上；一位陌生的叔叔掏出一张纸巾，帮豪仔揩去眼尾、鼻翼和嘴角的水渍；淅淅沥沥的雨下着下着，在雨幕中远去的轿车渐渐模糊了，雨幕中远远近近的高楼和街树也模糊了，渐渐被陡峭的山崖代替，渐渐被连绵的群山代替，此时，窗外也下着雨，下着跟8岁那年一样冰冷的雨，下着跟8岁那年一样悲凉的雨……
一个想法大胆冒了出来，如果她真的就是当年抛弃自己的亲妈，现在还去认吗？豪仔站了起来伸手在行李架上摸了一下背包，包里装着，装着那张因长年摩挲起了毛边的彩色合照，他沉默了一会，却没拿下背包，而是又选择坐了下来。
能去认吗？为什么要去认？虎毒不食子，当年她知不知道自己会被疑心重的爸爸抛弃到前山河畔？当年，她有没有想过她的所做所为，对丈夫对亲生儿子会不会造成终生难于痊愈的致命伤害？她知不知道儿子差点饿死在街头、差点被老乞丐带走打残被迫从事乞讨工作，她知不知道儿子被恶人打伤昏倒在草坪……遗弃罪是纳入中国刑法的罪名，当年珠海的报纸、电视、电台都报道过豪仔的事情……豪仔还清楚记得，母亲在家的时候，每晚都要收看当地电视新闻，当电视一而再播放一个被人遗弃的儿童的追踪报道之时，她为什么不出来领回可怜的孩子？还是为了什么不能出来？她，当时年青貌美的她，有没有过上她所谓的幸福生活？对于当年的所做所为，对于只顾自己享受不顾儿子死活的做法，她会不会感到愧疚？
豪仔的手在颤抖，他犹豫了一会，回过头去，他想问中年女子，您当年有没有想过孩子会遭遇到的种种不幸？我记得当年电视台和报纸都报道过前山河畔一个被人遗弃，靠捡垃圾为生的8岁小男孩，您当时看过这条新闻吗？
豪仔正准备这么去问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却持继震动起来。
是工友李哥短信：“豪仔，小青来厂里找你，出门后摔伤住院，你的新号码能报给她吗？”
小青摔得怎么样？我真混！急懵了的豪仔狠狠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不顾周围陌生游客疑惑的眼神，他急忙找到导游，请她协助办理飞机票改签手续。
辞职之后，豪仔去了一次九洲岛，他在沙滩上呆坐了半天，最后终于狠下心给小青发了一条短信，称自己永远爱她，但无法像拥有几套房产的阿伟老板一样带给她幸福，只能祝她和阿伟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短信发出去后，豪仔迅速拔了手机卡，丢到大海里。不依不挠的浪花卷着手机卡，不断涌了上来，又被拖了下去，涌上来再拖下去……
童年的创伤，也许就是一片搬不走的大海，豪仔仰起脖子，灌进半瓶白酒，他红着眼自言自语吼着，海天交际处，是浓得化不开的云天，是若隐若现的海岛，起风了，吹成千亩万亩的蓝田上，横曳着壮观的港珠澳大桥，一艘艘货轮游轮和渔船，在夕阳斜照中扬帆而过……无心欣赏壮阔美景，豪仔醉醺醺的眼光往回收，又看见浪花爱不释手捧着那张手机卡，冲上来带下去，带下去又冲上来……搬不走的苦难搬不走的悲伤搬不走的大海，我为什么就不能躲着海岸线一走了之？豪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天在旋转，地在旋转，耳边的海风在旋转，爱不释手捧着手机卡的浪花也在旋转，他一头栽倒在沙滩上。
听说，小青跑到豪仔工作过的工厂找他，听说小青向豪仔的工友哭诉豪仔的误会，听说，小青因为被逼相亲一事跟妈妈闹翻了，搬到公司宿舍居住，听说小青从厂里出来后被一位骑自行车的行人撞倒，右手手腕摔成骨折……
导游连拔了几个电话，最终才搞掂飞机票改签手续。豪仔松了一口气，拿起手机，发现李哥又发来两条新信息：“我在病房跟小青聊了很多，小青明白了你对她的爱，及对这段感情猜忌和躲避的原因，她哭得很伤心！听李哥一句劝：你妈当年所做所为的确为人不齿，但不是所有女人都会嫌贫爱富抛夫弃子，更不能因为猜忌她凝眸看靓车的一个表情，就一竹杆打翻一船人……”“小青说，她爱你就像爱自己的眼睛一样，她离不开你，失去了你，人生对她没有任何留恋的意义！兄弟，相信李哥的眼光，小青是一个好女人，你不要再犟了……”
天啊，居然忘了给小青回短信！豪仔急匆匆敲着字：“亲爱的小青，我已让导游帮我改签机票，准备今晚乘飞机回去……”在发送前他又想了想，加上一句“永远爱你宠你的豪仔。”
短信发出去之后，豪仔靠着椅背眯了一会。认不认天上掉下来的亲妈？他没有想好，也不想再去想这个无聊的话题，他的心砰砰跳着，期待着旅游大巴能早点赶到丽江，期待着自己在丽江能顺利拦到的士直奔机场……就在这时，大巴车突然一侧歪了，原来在急转弯的公路上，大巴车司机躲闪前面急刹的车，从中间车道拐向边道时没控制好速度，一个轮子冲出了弯道公路外，随后悬空的大巴随着重心偏移往下倾倒……啊！救命!过道那边的阿姨，不，豪仔的亲妈站了起来去看大巴的险情，因大巴倾倒时摔向豪仔坐的方向，出于本能，豪仔欠起身抱住她，没想到大巴翻下山坡时，起身抱着亲妈的豪仔的头却重重撞在玻璃上……
惊魂2分钟，大巴翻下并不高的山坡，中年女子睁开眼睛，她感到脸上头上粘乎乎的一片血腥味，伸手一抹，是血，自己身上没有感到痛疼，她很疑惑，抬头一看，挡着碎窗的是刚认识的男孩，年轻的男孩子头上、脖子上插着几片玻璃碎片，“孩子，你没事吧？”
告诉小青，豪仔手松开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我……永远……爱她……
小青是谁？孩子你要挺住。中年女子冲外面喊着，救命啊，快来救命啊！
沸沸闹闹的车祸现场，有伤的不重的乘客从破损的窗口爬出去，也有一些被行李被死难者压着的伤者大声呻吟着嚎叫着呼天抢地哭着……
豪仔揪着中年女子的手，我叫……豪仔，你……还记得吗？
豪仔的气息越来越弱，他瞥了一眼生母直打哆嗦的嘴唇，涣散的眼光又缓缓移到她的眉眼间，我……是……你……当……年……
话还没说完，豪仔就闭上了眼睛……
-全剧终-
陈彦儒，原名陈镜堂，广东兴宁人。2019年6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出版了作品集《放牧星群》、长篇小说《白天失踪的少女》、散文集《印象兴宁 水墨珠海》 、新闻理论随笔集《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等专著。其中《白天失踪的少女》获得了2015年首届报业文学奖年度长篇小说大奖。散文集《浪漫珠海：我从古代来》获得第四届苏曼殊文学奖，该书由团结出版社出版，预计2021年3月前后上市。
作者的《新闻课——如何学会与读者“拍拖”》被清华、人民大学、中国传媒大学、复旦、上海交大、武大、浙大、西安交大、哈工大、厦大、华东师大、暨大等众多高校图书馆和国家、省、市县区图书馆购买收藏。据《中山日报》《梅州日报》、中国作家网、中青网、中华网、长江网等媒体报道，一些高校教授在上新闻专业课时，常常会援引本书一些观点及新闻案例去解读新闻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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