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中:挪
挪
文/汪建中
工作几十年,没挪过几个地方。也许是出息所在,到一地我就觉得“这儿好”,就盘算着扎根。
到九二年四月,我们夫妇已在临江乡广播站呆了十年。这年撤区并镇,临江乡被撤销,我们被调到九公里外的东流镇广播站。
东流新镇,由原长岭乡、长安乡、七里湖乡,东流区、东流小镇五合一,是副县级建制的江南古镇。并镇后的东流广播站改称东流镇广播电视站,在编九人。人、财、物权属镇;行政、业务由镇、县双重领导。当年县委组织部行文,明确了全县十个站长,我名列其中,是东流站的头。
领导有意无意地让我去过把官瘾,但是却彻底改变了我原来的生活,一切似乎都乱了方寸,一切又从头开始。
在临江,我们夫妇开了十年广播;那里有和我们相处融洽的领导和乡民;有我用十年浇筑的口碑;有我的房子,我的猫、狗、鸡、猪和二十八群蜜蜂;更有我为县局代销、修理家电的“生财之道”。
在临江十年,条件渐渐变好,房子也有的是,多年下来,生活所需的瓶瓶罐罐,种菜养猪的家家伙伙,我们家应有尽有,和农民无异。为给农民递送《安徽广播电视报》,我以八百块钱买了局里已跑了十年的,那辆笨重的老式“幸福二五O”摩托。
说来可乐。我骑上这老掉牙的绿色“二五O”,戴着人家送我的绿色消防钢盔,可能有点像那电视里的鬼子兵。也因此,遇到放学的孩子,他们常齐齐地站在路边举起右手,向我行“鬼子礼”,让我忍俊不禁。有时我骑出半公里后竟还在傻笑,引来路人讶异。这人有毛病?
在临江,以我的为人,和我的那把烙铁,临江百姓家所有的土产品,如香油、花生、芝麻、黄豆、山芋……,“他有我就有”。我曾“抱怨”,每年农民送我的西瓜总是七十到九十多个,怎么也突破不了一百个。
我是平凡小人,虽没做什么事,但在临江,我度过了人生二十九岁到三十九岁的黄金十年。我对临江小乡真的很有感情。我很是留恋那乡间的广播,农民的笑脸。在那里,我知足,惬意地活着。
人言说,树挪死,人挪活。想着要到新的地方去尝试新的生活,心中还是会有股甜甜的味道。
很快,我以“鸡毛价”卖了那用鸡毛价买来的房子。接着,我又以一千元的鸡毛价卖了我的二十多群密蜂,那可是我从两群蜂起家繁养起来的。养蜂不但给我带来快乐,还能“生财”,我好不舍。
东流的工作情况很糟糕。除了街道上的三只中音喇叭在响,全镇乡间的广播基本都已瘫痪,领导都在忙着大办乡镇企业,似乎也不想过问。
镇广播站设在政府二楼最西头,一间屋被一隔两半,半间办公,半间做机房。里屋放了一台“275”,外间放了两张无抽屉的课桌;两张刷了红漆的木条长椅;还有一把在“关节处”打了“扒钉”的木椅。这椅子原来是有两把的,新调来的闻副书记报到后,有桌子没椅子,管财的林镇长亲自来为他“抢”走了一把。除此,这里再没有一个水瓶,一个茶杯,一个板凳。
原镇广播站有两位同志,老周五十八岁,十几岁就参加工作,是位有三十九年工龄的老资格。小朱是位女同志,上海知青,家庭条件不错。站里除了另一位上海知青小周,其他同志都还住在原来的小乡。同志们过去都是小乡的土干部,如今多少有点被“遗弃”的感觉。在他们的头上,又突然冒出我这么个破站长,心里怪怪的。
周边小乡撤了,七八十个干部收缩“进城”,住房空前紧张,好多干部分住在镇里从各单位借来的房子里,住得很挤。关于我的住处,镇里给了我八个字,“自己解决,房租自付”。
无奈,我在长江路一户孙姓人家租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和楼下的一间厨房,客厅和房东共用,一家三口重新过上了“挤日子”。我买了一套煤气灶具,准备过街上人的日子。
搬家那天,镇里为我请了一辆东风大货车,由周老陪我搬家,之前我没告诉任何人。车到临江停在屋边,很快就有许多路过的群众靠上自行车帮我搬东西,还不停地问长问短。因为东流租下的房子实在太小,什么杂物也放不下,我只能搬上电视机和几件家具,以及一些必须的生活小件,扔下除此以外的所有家什。十年前怎么来,现在又怎么去,映证了那句“搬家穷”。
车子发动了,我和在场的乡亲们依依打着招呼。这时,只见几位群众从供销社那头急急跑来,爬上车,往车箱上系了一条长长的红布。见此,我连忙上前,向他们连声道谢。待我坐进车里,车旁又响起一阵鞭炮声。他们以自己特有的方式,送别两位本不与自已相干的人。此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那僻乡的民风真的是好纯朴,好纯朴。
上班了。单位里九个人吃着国家饭,只有小朱一个人每天两次,开着那三只广播。如此状况,令我很是不安,觉着这简直对不住一日三餐。我找到领导,请求镇里召开广播工作会,采取措施,尽快使广播正常运转。
过去,针对广播有句牢骚话,叫作说起来重要,用起来需要,花钱时不要,不幸真的被我遇见。也许是本能,我只要看到领导就缠着说工作的事。彼时的镇领导手头没钱,提起广播就头疼,逼急了,他就说忙,赶我走。街上的十几只中音喇叭多是坏了变压器,换一个需要十几块钱。为此我写了两百元材料款的报告求批,想先修好街上的广播。递了报告,我就不停地催。不想,被林镇长讥我是“要钱的站长”,这钱到今天也没批给我。
后来,镇里不打招呼就拆了原来小乡的广播机房,在原乡政府办起了玻璃纤维厂和纸盒厂等乡镇企业。接下来,室外的广播线在夜里被人整段整段的盗剪。弟兄们无所事事,基本不来上班。
这几近漰溃的工作现状,账要记在我这“新官”头上了。参加工作以来,我头一回心里惨惨的,我好失落好无奈。
我每天去广播站呆上几个钟头,修好“收缩”上来的所有的“275”;扫扫地,抹抹灰;将站里的机器,门窗,弄得一尘不染。除此,我常被通知参加镇里的时政学习会、行政碰头会、企业调度会。我让同志们每月到单位学习一次,传达文件,读读报纸。然后请他们在我家吃饭喝酒,联络感情,刷存在感。我真的好无聊。这就是在履行“站长职责”?
浑浑噩噩,人心涣散,单位缺钱,连一框铁丝也买不起。我不知该怎么搞。
此时,正值落实南巡精神。改革开放多年,人们不再耻于说赚钱二字,还提倡胆子大一点。单位也可以创办副业。我想,如其白吃干饭不如换个活法。我天天想着单位能活起来,为此搅尽脑汁。
首先,我想着要利用城镇资源,由我垫资带着大家办个“广播电视服务部”,售、修电视机等家用电器。我设想,大伙都来上班,由老周、小周分别担任会计出纳;技术服务由我承担;赚了钱归公,亏了本留账,风险由我独担。
当时的东流有一个与我单位搭界的行当生意红火。那就是有五家录像放映厅在营业,那里面每天都传出“啌啌夸夸,打打杀杀”的声音。
那时的广电部门有一项职责叫音像管理。我有一本省厅考发的《安徽省音像管理检查证》,可配合县局参与本镇音像管理。按文件规定,市面上放映的录像带应该是广电部门正规发行,销售,或出租的“正版带”。杜绝放映黄色、反动、劣质的“走私带”。
经调查了解,我知道各放映厅的磁带,多是来自南方“背包客”的港台盗版带,成本低,质量低劣,内容混杂,隐患多多。
这里,我看到一项既可履行职责,又能为各录像厅服务,更可为单位增加收入的“商机”。结合音像管理,广播站可以当“二道贩子”,为录像厅服务,搞录像带出租。
我去了几趟安庆,找到地、市广电音像发行部门,与其订下长期转租录像带的协议。经测算,租入磁带,每盘每天只用一到两块钱,转手租出,每盘每天能收五到六块钱;五个录像厅每天要用十几盘磁带,单位每天就有几十块钱的收入。那时广播站好穷,真能如此可就“发财”了。各放映厅的片源也将来自正常渠道,不用各自去安庆为租带子奔波,还省下了车船费。用现在的话说,叫合作双赢。
想好了,跑过了,我就召集同志们开会,说出我的计划,请同志们支持。我说:“办起服务部,同志们重新分工,正常上班,到月底可领取随单位效益浮动的出勤补肋。轮流出差到安庆取,換录像带,每天站里补助差旅费六块钱。服务部的账目日清月结,按月结算,如有盈余,一半归公用于维护广播,一半用于出勤补肋等公务开支。”
我说得煞有介事,同志们一脸懵圈,半信半疑。
接下来,我写了关于开办服务部的报告;请求镇里组织公安、公商、电影、广电部门,开展音像管理检查;向各录像厅转发文件,明确管理关系。又到镇工商所办了营业执照。
一切准备就绪,转眼也到了九月份。我和房东商量,把他家靠街面的一间房子开了个三开大门,在里面摆起了柜台,货架,从县局赊来电器一一摆放,小小店面被搞得象个“真三”,没有仪式,没放鞭炮就开张了。
也许是天助我也,几个月下来,服务部每月的收入刨去房租、电费及固定的五十元税金,(不算柜台、货架等固定投入)倒也有千余元的收入。
广播站第一次用自已的钱修好了街上的所有喇叭,大街上和部分村组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广播声。同志们每月还真的领到了差旅及出勤补助费。
我又象过去一样忙了起来,单位也渐渐地有了生机。我这人贱,一忙,脸上的表情就会轻松起来,嘴角就会上扬。我似乎又慢慢找回了工作的乐趣,找回了微微的成就感。
那时我在想,九个人的大站,各人拿了工资却无所事事。拿钱的心里不踏实,给钱的心中不舒服,这怨谁?后来我又想,我当时的做法,是否有集体假公济私之嫌?但是不干活白拿钱又对吗?九十年代初,工资增加缓慢,单位经费紧张,各级财政吃紧,上面似乎在鼓励这么干。
后来,广电站抓住机遇顺应潮流,在镇党委、镇政府的重视支持下,同志们齐心协力一步一个脚印,得以顺利发展。九四年,我以家庭财产作抵押,为单位贷款二十万元,办起了有线电视。二OO七年后,又借力“广播电视村村通民生工程”,把数字广播电视信号,送到全镇千家万户。东流站不靠财政拨款,拥有五百平用房,两辆公车,曾号称几百万家产。
听我如此说,看官会以为我这疯子的结局会很完美,可老天爷却并不成全我。我的孩她妈在我们事业、家庭刚刚兴旺的时侯,因公付出了她四十九岁的生命,当年我五十一岁。孩她妈一生支持我的工作,为了公事,家里一度被我整的“倾家荡产”,她也没有怨言。我们一起共渡失落,同享“辉煌”。二十多年里,我们形影不离,从结婚到她离世,我们离别从没超过一个星期。她不怨贫穷,不厌辛劳,她是我的好战友,好搭挡。她走时,我的感觉是,我又什么都没了。
斯人已去,我还活着,原谅我,我非圣贤。五十五岁时,我又有了一位爱我的老伴。生活中,除了那分无尽的哀伤,我很幸福。工作上,我无怨无悔。
调来东流,二十多年我再也没有挪窝,真在这儿扎了根。直至六十五岁才真正退休离岗。
渔滃 二O一九年九月
审稿:丁松 编辑:夏显亮
汪建中,一九五三年六月生,怀宁县小市街人,东至县广电系统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