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小说连载《蜂窝堡》第一卷(19)作者 雪 鹰

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19

春节之后,汪明魁并没有立即去武昌,但他也不敢继续呆在玉姑娘茶楼。和小玉儿成亲后,他俩如胶似漆,欢情日浓,但他不敢耽于温柔之乡。随着春节结束,茶楼里茶客日多,如果继续留在茶楼,保不准哪天就暴露了。他和小玉儿商量,决定只身前往新口嘴,投奔新口嘴开塾馆的族侄汪永廷。犹豫再三,他才把这事告诉给玉姑娘,托玉姑娘照顾好小玉儿。临行前,他又给弟弟汪明达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是说自己遭通缉,有家不能回,不但不能回家尽孝,反而连累了父母妻儿兄弟;第二层是要弟弟好好照顾父母和嫂子玉莲、侄儿亚东;第三层是说自己与玉姑娘茶楼的特殊关系,托他照顾好玉姑娘茶楼和小玉儿。他把信交给玉姑娘,让她瞅机会转交给汪明达。
他是元宵节的下半夜离开玉姑娘茶楼的。在蜂窝堡乃至整个熊家嘴辖区有一种习俗,叫年小月半大。因此元宵节在这儿十分隆重。刚进入下半晌,拉家场街市上便鞭炮震响,玩狮子的、舞龙灯的、划采莲船的,来来往往,你方舞罢我登场。锣鼓声,喝彩声,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虽然,大洪水后,人们生活上困难重重,许多家庭几近断粮,但闹元宵是千年来形成的风俗,人们即便是饿着肚子,也还是要闹一闹的。再说,这些玩狮子的、舞龙灯的、划采莲船的,他们走村窜户,每给一家送去祝福,那一家就多少要拿出一点彩头来以示答谢,如有的人家燃一挂鞭炮,有的人家谢一点副食,即使再贫困的人家,哪怕是筛一碗水给他们,他们也是不嫌弃的。要是赶上丰年,出手大方的人家或商户,就会在屋梁上或者店铺檐上悬挂上一沉甸甸红布包裹的彩头,让舞龙灯或玩狮子的搭人梯上去取,称之谓“取红”。每每这时,八个腰扎红布巾的壮汉就会紧紧地搂着肩站成一圈,成为人梯的基座,然后是四个同样装束的汉子爬到他们肩上站成第二层,再接着是两个,最顶层是一个:负责把那彩头取下。这当然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基座不牢,或者其中某个人挺不住,整个人梯就会轰地垮掉,那正往上攀爬或已站上去的人就会摔下来,不是被摔伤就是把下面的人踩伤。尽管这样,但大家仍乐此不疲,只要东家敢挂红,那舞龙灯或玩狮子的就敢取,除非那天他们的人手不够,因为大家图得就是个乐子,也从而把闹元宵推向一个高潮……此时,街市上热热闹闹,人群川流不息。而玉姑娘茶楼,因汪明魁离别在即,楼内气氛很是伤感。
傍晚,汪明魁走进卧室,见小玉儿面朝内侧躺在床上,床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彩笺。他轻轻把那笺展开,笺上有两段文字,右面一段写着: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左边一段只有四句共十六个字: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汪明魁内心不禁一阵抽搐,鼻子一酸,他强忍住了。这江淹《别赋》里的句子,他以前也读过,但从来没感到如此伤怀……他轻轻叫了一声“玉儿”,小玉儿缓缓扭过头来,瞅了他一眼,倏地坐起,一把把他抱住,睫毛上挂着泪珠,依依不舍。汪明魁只好在一旁温情软语地安慰她。
“明魁,我并非拉你后腿,我是担心你的安危。”小玉儿哽咽着说。
“玉儿,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担心在这儿待久了反倒会连累你。”汪明魁在小玉儿耳边厮摸了一下,“我到那边一安顿下来就来接你。”
一轮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皎洁的月光带着早春的清寒,把河滩照得雪亮。积雪早已消融,东荆河里似乎已有了春水萌动的迹象。因那些玩狮子、舞龙灯、划采莲船的要给每家商户拜年,玉姑娘吃完汤圆就下楼去了,茶楼上只有汪明魁和小玉儿。街市上鼓乐喧天,茶楼内情话喁喁。小玉儿偎依在汪明魁怀中,他们抬头望着窗外。看到天空的明月圆圆满满,而他们,这对结婚才半个月的新人却马上就要分离,这怎不叫他们难舍难分呢?他们在窗前静静地对着月站了好一会,小玉儿悲伤的情绪才缓解了一些。她娇柔地离开汪明魁的胸怀,把烛台上的烛火拨了拨。
“我给你弹一支曲子吧。”
“好啊。好久不闻仙乐,人都快变傻了。”汪明魁也离开窗前坐到了那琴几的对面,睁大眼脉脉地紧盯着小玉儿。
小玉儿并没有立即弹琴,而是先点燃一支檀香,顿时,室内清香扑鼻,沁人心肺。之后,她才坐到琴几前,手指刚要拨动琴弦,似乎发现汪明魁在盯着她看,便抬起头和汪明魁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才低下头去。琴声骤然响起,柔美忧伤的琴声与檀香的清馨缠绵一起。伴着琴音,小玉儿轻启朱唇,低声唱道:
“阅尽天涯别离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曲未完,小玉儿已泪花飞扬,哽咽不能成声,但她还是啜泣着坚持把那曲子唱完。如果说三年前那次小玉儿唱这首词时泣不成声,那是她被词所蕴含的情感和词里描绘的情境感动,那次流下的泪至多只算着一个多情女孩儿的泪;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她完全是自己的境遇与词中的情境契合,她的人生,正经历着词中的场景。汪明魁也泪流满面,痴痴坐在那儿,神思飘忽。他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离别,是建立在爱人的心碎之上的,他感到了自己罪孽深重。他已经伤了一个女子,也就是妻子康玉莲的心;而眼下,自己又要伤一个叫小玉儿女子的心。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应该停止这种离别,带小玉儿回到蜂窝堡,和康玉莲一起安心过那种耕读闲适的生活。有两个娇美娴雅的女子相伴,自己应当知足了。
而就在他心意彷徨之际,琴声再次响起,高昂,激扬,而不是先时的忧伤,钻入耳内的是他这几天每天都要哼唱的《中国男儿》的旋律。伴着琴音,他不禁脱口唱了起来:“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长江大河,亚洲之东,峨峨昆仑,翼翼长城,天府之国,取多用宏,黄帝之胄神明种。风虎云龙,万国来同,天之骄子吾纵横。中国男儿,中国男儿,要将只手撑天空。睡狮千年,睡狮千年,一夫振臂万夫雄。我有宝刀,慷慨从戎,击楫中流,泱泱大风,决胜疆场,气贯长虹,古今多少奇丈夫,碎首黄尘,燕然勒功,至今热血犹殷红……”此刻,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想起了被关在监狱的刘静庵,想起了从未谋面的王楚英,想起了那为推翻专制、创建民国,随时准备献出生命的战友,他心中突然爆出一个宏亮的声音:我要回到他们中间去!他腾地站起,而与此同时,小玉儿却瘫倒在了椅子上。汪明魁见状,连忙上前把小玉儿抱起,连声叫道:“玉儿,玉儿,你怎么了?”见小玉儿双眼紧闭,汪明魁心一下慌了,想把她放到床上,然后给她灌一口热水。只见小玉儿娇弱地说:“明魁,抱紧我,抱紧我,别松开!”
“玉儿,你怎么了?”
“我……我很幸福!”
汪明魁更加摸不着头脑:“你……”
“别担心。我很好。很幸福!”小玉儿睁开眼,嫣然浅笑了一下。“我弹第一支曲子,是为了表达我的心声。任何一个女人,都是舍不得自己心爱男人离开的。她们总是想着要和自己心爱的人日日厮守,夜夜相伴。离别,肯定会让她们心碎。至少,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但是,谁叫我爱的男人,是一个不甘平庸的男人呢?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感到你是一个不甘心终老林下,而注定要干一番事业的。我知道,做这样一个男人的妻子,就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忍受离别之苦,伤情之痛。我不能因为要减轻或减少自己的伤痛而强行拉着你不让你离开。因此,我弹了第二支曲子,是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肩负的责任,不要忘了你人生的追求。你既然以身许国,那你就要毅然决绝,而不能沉溺于温柔之乡、儿女之情。如果这样,那我就成了你人生追求路上的绊脚石,成了你们革命志士的敌人。想那秋瑾女士,她都能为实现她的追求而甘洒热血;而你,一个堂堂男儿,又怎能每天与一个女人厮守在一起呢?明魁,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就放心去吧,不要管我。如果你真心爱我,那你就大胆地毫无牵挂地去实现你的雄心壮志吧!……”
他们紧紧地相拥着,泪水横流。汪明魁的泪水淌到了小玉儿的脸上,而小玉儿的泪水又淌到了汪明魁的胸襟上……茶楼里一下子显得空寂宁静。天空中月华飘荡,街市上的喧闹声也更加热烈……
新口嘴是东荆河右岸一个十分繁华的集镇,位于拉家场下游六十里处,是个三县交接的地方。再加上来往的外地客商,活动于新口嘴街市上的人员情况十分复杂。
因前几年来过一次,没用多少时间,汪明魁就找到了汪永廷。二人相见,欣喜万分。汪永廷拖家带口,客居新口嘴已有数年,他已好长时间没回蜂窝堡了,蜂窝堡也难得有人来此看他。时已近黄昏,汪永廷把汪明魁迎进学馆,立即对正在后院嬉戏的两个儿子叫道:
“敦俊敦杰,快来拜见叔爷爷。”
随着喊声,从后院跑进两个十一二岁的翩翩少年,瞪大眼腼腆地望着汪明魁。
“还不快给叔爷爷行礼。”
敦俊敦杰那两个少年连忙叫了声“叔爷爷好”,即欲屈膝下跪。
汪明魁急忙把二人拦住。“不必了,不必了!”便从包里抓出一把铜钱递过去,“来得仓促,这点小钱拿去买几个果子吃吧。”
敦俊敦杰并不敢就接,而是拿眼看着他们的父亲。
“还不快谢谢叔爷爷!”
敦俊敦杰俨然奉着了圣旨,说了“谢谢”,接了铜钱出去了。
汪明魁对汪永廷说:“按辈份,我高你一辈;按年龄,我一直把你当兄长和老师。以后,你就直呼我名字,不要这么客套。”
“你说哪里话?俗话说得好,乱亲不乱族,是前辈我就要按前辈的礼仪对待。”
正说着,汪永廷的妻子胡秀英进来了,也见过了礼,二人便随她到后院吃饭。汪永廷边走边问胡秀英:“永定今日来过没有?”
“没来呢。许是昨晚玩了通宵,今日在下处睡觉。”
“哪我们等等他,叫他陪明魁叔喝几杯。”
于是便让敦俊敦杰去叫永定。
“永定吗?他是几时到你这儿来的?”汪明魁问。
“去年大洪水,他顺着东荆河走,不想就来到了新口嘴。要不是遇上我,他说还要走下去,看这河到底有多长。真是个犟家伙!”
“这可能就是我们这个支族的特性,认准的事,不到黄河心不死。”
二人坐到桌前,一边等着永定,一边谈着各自的境况。大约一袋烟工夫,永定随敦俊敦杰走了进来,把手里提着的两只卤野鸭和一个卤猪蹄递给胡秀英,才笑嘻嘻地给汪明魁行礼,然后坐下,大家才开始喝酒。在这次酒宴中,汪明魁没有向汪永廷汪永定宣传革命,只是同汪永廷谈了许多家族的事。从汪永廷哪儿,他了解到蜂窝堡汪氏一族并不一定是明永乐年间从江西迁来的,很可能是明洪武年间甚至更早的元至正年间,那始迁祖是两兄弟,大的叫汪文盛,小的叫汪文升;他们带过来的姓树也不是什么楸树,而是一棵歪柳树。最初落脚之地叫鲍家渡船,那棵歪柳树也栽在那儿。这两位始祖繁衍六房,他们死后,也葬在鲍家渡船。鲍家渡船可以说是汪姓的老根据地。离鲍家渡船不远的阳家场就有汪姓的一支。五百年来,不乏有任职于国、游学于外、谋利于商或逃荒异乡者再迁他往,现在散居于阳家场、汪家剅、汪樊台、直路河、老新口、龙湾司、浩子口、张截港以及荆州、监利、公安等地的汪姓,不是同宗,就是同族……汪永廷和汪永定朝夕相处了半年多,从来没谈过家族的事,而同汪明魁分别多年后一相见,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本族的掌故,让汪明魁和汪永定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汪永廷见二人听得津津有味,更加来了兴致,他接着说:“在蜂窝堡十姓中,我们汪姓是最出人的,不仅是人丁兴旺,而且人才也兴旺。明朝,我们出了个巡抚,他单名一个‘澄’字,先是做甘肃会宁知府,继升为福建巡抚,后来因剿匪时为匪所乘,被朝廷误杀。这都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其中根由都不很清楚了。我们记得最清楚的,当然要数汪三爹了,他的事迹,你俩可能也耳熟能详。继三爹后,我们汪姓还出过一个少年英才,那就是敦才。那年,他同汪三爹一起到荆州府去,船经长湖,时风浪又大,船不停巅箥;可是敦才端坐船头,挥毫疾书,字迹工整,无一笔歪斜。正好被从此经过的袁知府看见,袁知府对敦才是大加赞赏:‘犁辕未断,弯(汪)木又生!真是后生可畏啊。’一时间在荆州府传为佳话。可惜天妒英才,敦才年不满三十就早夭了。我汪氏顿失一擎天巨柱,实在可惜!”汪永廷讲到这里,三人都嘘唏不已,感慨良久……
在汪永廷的帮助下,汪明魁在离学馆不远的一家绸缎铺找了一份记账的工作。当他的生活安定之后,他并没有去接小玉儿。他其实是很想把小玉儿接来的,考虑到自己随时会离开这里,到时,又如何安排小玉儿呢?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接来的好。于是写了封让小玉儿保重、不必挂念的信让汪永定送去,算是安慰。每晚,汪明魁都在汪永定处就宿。叔侄俩抵足而眠,一有机会,他就向汪永定讲一些外面的形势,宣传一些革命的道理。汪永定本就对汪明魁这位族叔敬佩不已,现在,在汪明魁的耳提面命之下,他对革命也有了一种向往。期间,汪明魁把自己的近况和他年前同四十一标群治学社负责人蔡大辅商谈的结果写成报告,托汪永定去武昌交给了孙武。汪永定临行时,汪明魁反复交代,信千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否则大家都有性命之忧。汪永定去后,汪明魁又时常同汪永廷密谈,也向他宣传革命道理。作为一名下层知识分子,汪永廷对清廷也十分仇恨。因此,教学之中,他又把从汪明魁这里获得的道理,灌输给他的学生。不过,他的灌输是有所保留的。毕竟,他的那些学生还只是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他重在给他们讲一些外面的形势,希望他们能从小立志,将来报效国家,从而在那些幼小的心灵,播下了革命的种子。他当然不敢对他们讲清廷的腐败、懦弱以及各地风起云涌的起义。他知道对革命的宣传也需要一个渐进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是与一个人的认知相伴相随的。半个月后,汪永定从武昌回到新口嘴,带回了孙武的信。信中,孙武要汪明魁继续同蔡大辅保持联系,说在适当的时候,他会以一种特殊的身份来四十一标驻地同蔡大辅见面。这年五月,孙武来到新口嘴同汪明魁会合,然后二人以汉口《商务报》访员的身份坐船到莲华市与蔡大辅见了面。之后,汪明魁便随孙武去了武昌。之间,汪明魁从汪永定那儿得知小玉儿已有了身孕,几次经过拉家场,他都忍住泪水,没上岸去看一眼小玉儿。他很想到梅家嘴去看望一下刘静庵的父亲,也没如愿。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雪鹰长篇小说连载《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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