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教育随笔:我为自己的短视而脸红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教育随笔
我也是急功近利的人,应该为之脸红。
我为自己的短视而脸红
文∕张亚凌
已经入夏,我才提笔写发生在春天的一件事。想起这件事,就有种脸红的感觉,不好意思开口,也羞于提笔,直到多天后的此刻。
开春的一天,接到一份快递。打开,一本书,“王恺华著”?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没看错,就是记忆深处那个让我一直很受伤的名字——“王恺华”。我常常独自念叨的一个名字,曾让我觉得被辜负的名字。
捧起书的一刹那,心头郁结了十多年的那种隐隐的不舒服消散了。或者说,那一刻,我才读懂了王恺华,一直在暗夜中独自前行的孩子。
捧着书,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贵重的礼物,一本独特的书。扉页是序,只印着一句话:
“赠张亚凌老师,感谢您在我最好的年华,给了我热爱记录的希望。”
这本书这句话,一下子将我的记忆拉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我们学校在孩子们升初三时会重新分班,而我一直带毕业班,恺华是我在初三时才接触的孩子。他在班上的排名很靠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在倒数第十左右。在班里,他沉默到恨不得让所有人忽略自己,可尴尬的是,每天早晨他都会因为前一天的作业没有做完而被科任老师罚站。
在我眼里,恺华不同于别的学习困难的学生——抄照作业或撒谎作业做完只是忘在家里,等等。
恺华从不抄照作业,只做好自己会的,遗憾的是,他不会的总是不少。他的坦诚,让他成了学困生中的另类:学困生觉得他还想与他们划清界限,笨狗扎狼狗势,排斥他。他的不抄不照,又让老师们不舒服:觉得他不会不要紧,可连抄照都不屑,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破罐子破摔的节奏。
恺华上课从不骚扰别人,下课也大多在自己座位上沉默或独自站在教室外面远望。这一点,连我都有点担心:
学习差点也不是致命的,学习又不是人生的全部。可性格是一定不能有问题的,一个自我封闭的孩子,会不会挡住原本可以拥有的一些快乐?顽皮是孩子的天性,不好学的孩子多好动,也算青春旺盛精力的一种正常释放吧。他总是那么安静,内心不需要宣泄吗?
好几次准备上课,看见他站在教室外面,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想啥呢,他总是腼腆一笑算作答。
课堂上我喜欢以孩子们举例,觉得那样他们会有更真切的感受,写作课更是如此。
“上课前,我看见这样一幕:王恺华站在教室外面,仰着头,目光好像落在云端,我似乎都看见了他身子前倾,似乎也要拔地而起……”
而后我问孩子们,我这样饱含感情地去描写,想表达什么?
有孩子嘻嘻地笑了,有孩子调侃道“想飞起来啊”。我给出的解释是:我想通过外在刻画,来表现恺华是个心怀梦想的人,他随时都在努力,让自己的行动追上自己的梦想。
一些孩子扭头看着王恺华,一脸真诚,写满期待。王恺华呢,似乎羞红了脸。那一刻,我与我的孩子们都很快乐。
我一直让孩子们写日记,觉得书写是看守自己的隐蔽又深刻的方式——在看得见的书写中更容易反思自己规划未来。一天,恺华的日记触动了我。他写了自己糟糕的现状,写了自己无望的努力与无助的茫然,写了自己都恨自己无力改变什么的沮丧……他写了很多很多,足足两页,看得我心疼。我第一次在文字里走近了恺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学困生的心情与思想。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一直在自我救赎,只是差距太大,连他都说自己的努力看起来更像个笑话。我保留了那篇日记的原汁原味,一字一句地敲在电脑上,直接帮他投了稿。
一个多月后,恺华的那篇日记刊登在报纸上。报纸的名字,我现在倒记不清了。
他的日记?哈哈!
竟然发表了?可能吗?
在别的老师与学生都觉得难以置信到满地找眼珠时,我笑了:写作原本就是个性体验,最好的写作就是真诚写作。记得当时我还趁机给全班同学上了节写作课,目的是告诉大家:写好作文很简单,用心,说真话,就行。
恺华除了日记越写越长外,似乎在别的方面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这一点,多少让我觉得有些懊恼。因为在恺华之前,好些孩子因为发表了一篇作文,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及学习上的排名,整个人焕然一新。而恺华,依旧不会的不抄不照,依旧安安静静地独来独往,关键是排名依然没变化……
源于恺华的个性,还是那篇日记,反正我看恺华与别的学困生是不一样的。好像他就应该从学困生里拔出来,好像他就具有改变自己的潜质,好像他就应该给我展示出另一个“王恺华”。
看他的目光从很期待变得很急切,从很急切慢慢地变得有点沮丧,再从沮丧变得很失望。好——像,他辜负了我。我一直没有把他视作无药可救的学困生,我一直期待他遇见更好的自己,可他,从未改变。
恺华没有考上高中是情理之中的。而后,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
说真的,我常常想起恺华,想起他就有种憋屈的感觉,想起他就怀疑自己对文学的定义是不是有问题?我坚信文学可以改变心境,能够注入力量,会促使接近她的人向着更美好进发。而在恺华这里,如重拳击在钢板上。
以后的这些年里,特别是面对那些学习靠后的孩子时,每每我想以书写或文学浸染他们时,就条件反射般想起恺华,好像就有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
我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可偏偏就跟曾经的一个学习困难的孩子计较上了。真的,多少年了,想起他我就很遗憾:我没有为自己的不大气而不好意思,只为那些被我疼惜过的文字而觉得憋屈。恺华,在我心里,已成为孩子们与我深爱深信的文学之间的一个梗。
十多年后的此刻,拿着恺华出版的这本诗集,看着“感谢您在我最好的年华,给了我热爱记录的希望”,仿佛恺华就站在我的眼前,一脸含蓄的笑,似乎在向我解释:“我没有辜负您,张老师。”
或许每个人都是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花期,而恺华就像一株腊梅。又或许每个人都有让别人关注自己的方式,恺华应该是凭借执着达到自燃——出版了诗集照亮了我的眼睛。
收到书后的某一天,恺华加了我的微信。说那次发表让他觉得自己还不是笨到一无是处,毕业之后参军,如今已经签了士官三期,过得挺好的。说他现在还在写日记,后来喜欢上了写诗,一写不可收拾,写了几百首,索性选了二百首出了本诗集。我在他的朋友圈里看他的照片,依旧那么腼腆,腼腆里无法掩饰的是坚韧。
此刻,我在回忆着恺华存留在我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也在羞愧着。羞愧于自己的短视——将文学的影响仅仅看做成绩的提升,我是何等浅薄,不是恺华辜负了我的努力,而是我,辜负了文学的美好!
刊于《读者·校园版》2019年12期
(珍贵的礼物——王恺华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