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其大者,范成大也 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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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其大者,范成大也
喻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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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之滨、姑苏城之西南、上方山之东麓有石湖。其山虽无邃壑高岩之峭,却见湖光绮秀、簇黛攒青之幽。那里是我仰慕已久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范成大(1126—1193)成长及归隐之所。他自号石湖居士,可见其对乡土寄情之深。石湖行春桥畔茶磨屿下,乃范公祠之所在。
范成大曾祖范泽、祖父范师尹均以石湖得封赠,父亲范雩乃宣和六年进士,官至秘书郎,可以讲家境裕如。但范成大的幼年因身处风雨飘摇、北宋将亡的历史当口,小小年纪即饱尝亡国之乱和丧家之痛。他4岁时,金兵渡江,所经之地,烧杀劫掠,生灵涂炭。临安(杭州)、平江(苏州)等江南富庶之地,亦遭兵燹(xian),范家概莫能外,很快陷入流离失所之境。范成大十四五岁时,家随蓬梗,先是亡父,继而丧母,可谓鹩枝失寄,使之过早体悟到生存的苦难。他16岁时,宋金“绍兴和议”,以淮水、大散关为界,致中原沦入敌手。南宋小朝廷对大金俯首称臣,颜面丧尽,国事几无转圜的余地。
少年范成大对前途一时陷入悲观。与范成大同年的南宋政治家、文学家周必大在《神道碑》中记载,范成大在父母双亡后,“十年不出”,避世于石湖,取唐人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诗意,自号“此山居士”。他喜欢读书,且早早承担起长兄之责,抚育两个弟弟,为妹妹筹办出嫁之事,一直无意于科举。好在他有个名叫王葆(宣和六年进士,官至大理少卿,学行俱高,耿介持正,其学精于《春秋》)的老师,以父执的身份,对迷惘中的范成大加以疏导和规劝:“子之先君期尔禄仕,志可违乎?”使得范成大开始正视举业,并于29岁那年中进士。从此开启了30年的仕宦生涯,累官礼部尚书、参知政事,甚至高居相位。
本文无意于用过多的笔墨铺陈范成大的官宦生涯,但不能不说,他是南宋史上少有的好官。在丽水、桂林、成都、宁波、南京等多地任上,兴利除弊,纾解民困,减赋税、易风俗、守边关,在内忧外患的时局中殚精竭虑,尽心尽职。但以下这件事的发生,才堪称范成大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公元1170年,因宋宗室诸陵均遭破坏,哲宗暴骨,急需通达国体者出使金廷“以申请陵之思”(实际上是以孝为名,请示金廷退还被占的先皇陵寝之地)。另外,为落实公元1164年宋金双方达成的协议,即宋对金不再称臣,“正皇帝之称,为叔侄之国”,以及往来文书改为“国书”(《宋史纪事本末》)的诉求。但到了具体执行环节,有些认知双方未达同步。比如宋金最早签下的城下之盟“绍兴和议”中,原有宋皇帝须向金使跪拜接受诏书一节,就未得到更正。这可不是个小事,而是事关一国的脸面。故“帝尝悔恨,每欲遣泛使直上”。正在人心惶惶,“外议汹汹,官属皆惮于行”,且“近于求衅,不戮则执”(《神道碑》)之际,宰相虞允文“举荐”范成大作使臣,来担负这样重大的使命。处在这个生死攸关的节点,范成大没有撂挑子,也没有责问虞允文“你什么意思”,而是慨然允之,这是何等的勇敢!他不是不明白这里面的凶险,“为不还计”,甚至在行前悄悄安排了后事。
但最为凶险的,是下面这件事,据《宋史》载:“上面谕受书事,成大乞并载书中,不从。至燕山,密草奏,具言受书式,怀之入。”也就是说,懦弱的宋孝宗既想维护皇家的脸面,让金廷更正有辱尊严的受书礼;又怕一言不慎,惹毛了金廷,竟不敢把这个要求写入国书,而是令使臣范成大自己“看着办”。战战兢兢如此,实在是“弱国无外交”的佐证!况且这么做,对范成大的生命安危增加了极大的变数。但范成大真乃铁汉子,他毫不抱怨,且担着天大的干系,在出使途中的旅馆里,秘密起草“私书”,具陈宋朝的要求。这就是他非凡的胆识!到了关键的时候能扛事、敢担责。不知他当时是否咕噜过一句:你皇帝不敢写,老子来写!
果然,到了金廷,当范成大“初进国书,词气慷慨”,金朝君臣正认真倾听时,他突然取出“私书”,理直气壮地说,“两朝既为叔侄,而受书礼未称,臣有疏”,遂搢笏出之。许是金主见惯了南宋官员对其奴颜婢膝、低三下四的媚态,哪见过这等刚直的宋使?且金国早就严法规定,使臣私人书奏一律不许呈递,怎么,这宋使是以身试法来了?故大骇曰:“此岂献书处耶?”此时,群臣起哄,用笏板乱击范成大并喝令他起来。“起来”便等于放弃,亦必立遭“退下”。凭空便能想象,当时朝堂之上那一片肃杀的气氛。范成大一动不动,再奏曰:“奏不达,归必死,宁死于此。”金主一听,气得想拂袖而去,范成大毫不退让,坚持要递上“私书”。“阽予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离骚》),可见他已下了“赍志以殁”的必死决心。怒不可遏的金国太子当时已经拔剑出鞘,经身边人劝阻才作罢。
我以为,这是南宋历史上少有的荡气回肠的一笔。一个文臣,在性命攸关一刻,以“跪地进逼”的铮然,益显顶天立地的传奇,为苟延残喘的南宋,挽回一丝迟来的尊严。《宋史》对范成大评价道:“成大致书北庭,几于见杀,卒不辱命。俱有古大臣风烈,孔子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者欤?”范成大出使金国两个月,不辱使命,保全节而归,足堪“成其大者”。他在驿馆中写过一首《会同馆》以袒露心迹:“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上沤浮。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大丈夫气概,溢于字里行间。按理说,出使金廷,获得巨大声誉,范成大应该“得意马蹄”,一路哼着小曲而还。但他回程途中,看到山河飘零、民生凋敝,心情愈发沉重,以如椽之笔,写下72首忧国忧民之作。
我以为,范成大的刚毅性格,除受老师王葆身传及影响外,幼年、少年时期饱尝国破家亡、动荡流离之苦,也间接磨砺出他勇于任事且经得起摔打的性格特质。十年沉潜不出,虽有避世的成分,却也免除了急于入世的浮浅。斯非怀瑾抱朴,不入时流,必不能培育出他胸中的豪气、文笔的生气和内在的骨气。
如果说,出使金廷、不计生死是范成大光亮的正面,那么,坚持正义,甚至不惜犯颜直谏,则是他轮廓分明的侧面。公元1171年,宋孝宗欲擢升外戚、名声很不好的张说(张说妻乃太后之妹)为签枢密院事,这样的皇族背景,虽“朝论哗然”,却“未有敢讼言攻之者”(《续资治通鉴》)。范成大奉命为皇帝起草授官诰文,你猜他怎么着?明确表态“我反对”,且督促皇帝收回成命。这还不算,他连后手也想好了:你若坚持让我起草,那么请恕臣下无礼,只好回敬两个字“拒绝”,然后听候发落。结果呢?皇帝很生气,群臣很解气,张说很泄气,但升迁一事,就此“没戏”。
范成大这个人,虽才优干济,超轶一时,甚至还做了两个月宰相,怎奈受朋党掣肘,事多拂逆而动辄得咎,加之朝局昏聩,自忖已非独力所能支,遂萌生退意。他五次上书,请予解职归田。58岁那年,得以罢相,遂归隐石湖。
“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杜牧)石湖还真是个好地方。有东、西、南三个湖面,吴堤、越堤、石堤、杨堤和范堤五堤横卧水面,山光云影,青峦竞秀,物产丰饶,足堪颐养天年。据传,石湖原为太湖一内湾,也是吴国的王室之苑、贵族游猎之地及祀祝之所,更是吴越争霸的古战场。越人进兵吴国,凿山脚之石以通苏州。越灭吴后,也正是在此处,范蠡带着西施归隐太湖。至南北朝梁天监二年,武帝礼佛重僧,在石湖畔建梵宫“治平寺”(今遗址尚存)。清乾隆帝六下江南,有六临石湖的记录。石湖曾屡建屡毁,到了清末民初,唯余“平湖一镜”和疏落的村舍。但目下经过历年营建,特别是建成上方山国家森林公园后,山色之葱茏,空翠之扑人,宛然图画。略感可惜的是,我的石湖之游,实因景慕范公祠而来,却受疫情影响,暂不对外开放,只能在附近山石交替、环境幽雅的一座亭子里稍作伫留,以纾凭吊之意。
曾有个疑问,南宋的范成大和北宋的范仲淹都是苏州人,都乃气节高古、性格刚正之士,那么,二人间是否存有血缘关系?这也有两说。一些范氏族谱,显示范成大是范仲淹后裔。但据范仲淹续修的《范氏家乘》来看,范仲淹是唐宰相范履冰之后,而范成大的世系与之完全不同。范成大的先祖出自南阳顺阳,跟范蠡倒是共祖。所以,尚无有力的事实根据可以说明两者具有血缘关系。
诚如欧阳修所言:“君子之学,或施之事业,或见于文章。”晚年的范成大,无意于建立什么“事功”了。虽然他体弱多病,还曾起知福州(因病又辞),仍吟成《田园四时杂兴六十首》《石公词》等佳作,可谓簪笔清华、味之弥长。且与终身挚友陆游一样,时有反映民间疾苦的诗篇,但总体而言,已然归于平淡之境。他深居简出,只把这一世的风骨、一身的才情,留给了石湖山水,也留给了身后斑斑的史册和淡淡的烟云。
2020年11月19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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