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 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上)
本文作者:甫斯琴
1999年正月初六,九十二岁高龄的奶奶溘然长逝。当时,只有对失去亲人的恸哭,关于她的人生,却未作过多考虑。等到我年入不惑,已然经历了生活带来的苦楚与几番失去亲人的伤痛,就用奶奶驳杂多舛的一生反躬自省,生活中的种种不怿竟慢慢释怀了。于此,奶奶怀瑾握瑜的人格和勤勉一生的劳绩,使得她在我心中的形象一次次地变得更加高大起来,从而也揭开了她何以长寿的秘诀。
作者的奶奶
奶奶是父亲的姑母,出生于清代末年。家中姐弟三人,奶奶是长女,下面一妹一弟。最小的弟弟就是我父亲的生父,我的爷爷。据家人回忆,父亲的生母(我的亲生奶奶)在即将临盆生产我父亲时,爷爷突感身体不适。等到我父亲呱呱坠地时,爷爷没来得及看上我父亲一眼便撒手人寰了。父亲的生母悲伤欲绝,因此落下顽疾,健康每况愈下,三年多后,也随我的爷爷驾鹤西去。从此,我的伯父与我的父亲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那时候,奶奶唯一的妹妹已先于我的爷爷因病去世,再加上我爷爷的离世,家中姐弟三人,只剩奶奶孤身一人。
奶奶在及笄之年从我的家乡察右中旗乌兰苏木东营子村嫁于外乡,婚后育有俩儿俩女,依次是我的大姑、大伯父、二伯父、二姑。奶奶二十七岁那年,丈夫因偶感伤寒医治无效而亡。她自己带着四个孩子竭蹶度日已是苦不堪言,还要忍受村人们欺凌他们孤儿寡母。再加上奶奶年轻时貌美,总有好色之徒“惦记”她的美貌,苦闷与无奈之下,奶奶就决定带着四个孩子和她的全部家当重返故里,好在自己亲人们的庇佑下让孩子们安心地长大成人。不意,回到家乡就遇上自己唯一的弟弟、弟媳相继离世。
据说,爷爷家道殷实,绝非瓮牖桑枢人家。众亲见我伯父与我父亲成了孤儿,就争相夺取兄弟俩的抚养权。那时候,父亲对这段家史已有了星点记忆,他曾经对我讲过,他的生母过世后,近亲们来他家“搬家”就搬了好几天,足见家中资财厚富。那时候,奶奶自己带着四个孩子过活已是负重累累,担心自己养育不了那么多孩子,又担心别人说她因贪财而争夺两个侄儿的抚养权,因此,伯父与父亲的抚养权就旁落他人。再后来,奶奶听说两个侄儿过继他人后竟然过着食不果腹鹑衣百结的日子,因此常为两个侄儿的生活际遇与收养他们的众亲极力争辩。可争来争去,最终奶奶只争回来两个孩子,并无其他。自此,奶奶就在孤鸿寡鹄的生活中,穷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养育这六个孩子。她到底是如何把六个孩子艰难地养大成人,又分别让他们成家立业的,在奶奶的有生之年,从未听她讲起过。事实上,她的这些经历是很容易被后辈们忽略掉的,因为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在她慈眉善目的笑脸上,是从来读不出与苦难关联的哪怕一丝丝表情。
照理说,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又成家立业,奶奶就可以享受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生活了,然而命运却偏偏造物弄人,好像上天是成心要考验她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
大姑是奶奶六个孩子中最大的,成年后从我家居住的东营子村嫁到黄花沟四苏木,婚后与丈夫感情甚好。可直到她下面的两个弟弟(大伯父和我的伯父)都成家有了孩子,大姑却依然没有生育。夫妇俩好不容易收养了一个女儿,可就在孩子满月时,送他们孩子的人家又反悔了,生硬把孩子要了回去,让大姑两口子难以接受。为此,姑姑总是哭哭啼啼的。当时我的两位伯母又分别怀孕了,准备迎接她们第二个孩子的降临。奶奶心疼女儿,遂让两个伯父保证,如果第二胎性别与第一胎相同,就必须把两位伯母所生的第二个孩子送给他们的大姐。结果是,大伯母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是儿子;我的伯母第一胎是儿子,第二胎又生一子。就这样,我的堂二哥就成了大姑的长子。据说大姑夫妇有了儿子之后十分欣喜,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分外宠爱。那期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生活了好几年。然而好景不长,向来身体孱弱的大姑总是抱病,1962年,也就是儿子5岁那年因病离世,年仅33岁。那时候,奶奶正值天命之年。
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波及了整个中国大地的角角落落,我的家乡自然不能幸免。1968年冬天刚进腊月,噩耗从大姑夫妇居住的黄花沟四苏木传到我家居住的东营子村。大姑夫因不堪忍受毒打与侮辱,在家乡那片美丽的白桦林中自缢身亡,终年四十几岁(具体年龄不详)。我有时候想,人到底是一种多么残忍的动物,那些欺侮过大姑夫的人,又把他的尸身从桦树上解下来移至村口,把树杆削尖,从肛门插入,任他的身躯插在树杆上在风饕雪虐中那样孤零零地挺立着。后来因为村里的老弱妇孺实在觉得凄惨可怖,不敢经过,就由村里一些胆大的男人在半夜里把大姑夫的尸身弄下来扔到无人经过的深沟里。奶奶听说了这事,就让我伯父去黄花沟四苏木把抱养给大姐的儿子接回自家,来年伯父带着堂二哥去深沟里找到姑夫的尸骨,把他重新安葬于姑夫自缢时那片风景秀丽的白桦林中。这是后事。
二姑成年后嫁于本村,夫妻感情亦好。1968年时,就在大姑夫自缢身亡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二姑家里来了几个“解放军”,说是让二姑夫去公社问一些材料,姑夫穿起衣服就随那几个人走了,姑姑在战战兢兢中等了一夜姑夫未归。第二天清早,村里有个早起的人去井上担水,把水桶放到井里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卡拌的放不下水桶,就把水桶抽出来往井里一看,发现井口处竟然有一个人,于是慌忙呼喊村人。等人们用力将井里的人拉出来一看,却是我二姑夫遍体鳞伤的尸首。那时候,我刚出生不久,也是在记事后从照片中看到过相貌清俊、气质儒雅、终年只有33岁的二姑夫。
时光到了1973年秋季。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时近中午,母亲正在家中做饭,我在炕上写作业。父亲突然急匆匆跑回家来,一边换鞋一边对母亲说:“老家捎话来说我大嫂得了急病,好像情况不妙,我得赶紧回去。”父亲顾不得安慰流下眼泪的母亲,冲出家门就跑了。我们在焦灼中指望父亲能给我们带回来大伯母康复的消息,然而几天后父亲回来,大伯母已经安葬了。父亲对我们讲了大伯母去世的经过。上午在地里劳动完回家吃过饭午睡,到了下午该上工时,一位村妇顺路来叫她,无论怎么呼喊她也不应声。大伯父觉得不对劲,慌忙过去推她,却发现大伯母已经不会说话了,未及送往医院就过世了,终年42岁。大伯母短暂的一生亹亹穆穆与世无争,只可惜过早离世。奶奶年逾花甲,痛失长媳。
父亲的意愿是不主张奶奶举家迁徙的,然而奶奶执意要离开故土,去库伦公社安家落户。现在我能理解奶奶当时的心情了,亦能理解父亲当年的心情。父亲无非是认为一家人都住在一个村里好相互照应,也方便他回家探亲。奶奶是心疼大伯父失去了伯母,二姑总是在痛哭中怀念我的姑夫,奶奶想带着他们离开这片伤心之地,开始新的生活。就这样,奶奶带着大伯父和姑姑,以及他们的孩子,在1976年的秋季,大伯母三周年祭日后,搬离了他们世代居住的东营子村,迁徙至库伦公社板生图后营子嘎查定居。我到现在都记得,搬家那天,忙碌中似乎都挺兴奋,拖拉机路过村外的田野时,大伯父挥着手里的帽子向在田地里劳动的村民们大声地反复呼喊:“我们走了,再见了!”村民们就远远地抬起腰身,挥舞着手里正在收割的镰刀,向他们告别。
板生图后营子嘎查在当年只有三户人家。奶奶与大伯父的房屋在中间算作一户,姑姑的房子在他们房后靠东一些的位置,另外一户人家在他们住家前面稍远一些的位置。来到这里之后,奶奶与大伯父和姑姑一天都未曾歇息过,他们晨兴夜寐,勤勤恳恳,开始过上了偃农兴牧的牧人生活。那些年,年逾花甲的奶奶为了让家庭的畜群快速发展壮大,依然干着跟年轻人一样繁重的体力劳动。照护牲畜、打草、挤奶、干家务,一样不落。就在他们整日的忙碌中,姑姑病倒了。在她去世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1982年初夏,姑姑大概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对二伯父和我父亲说她要回东营子村,二伯父与父亲就把她送回乌兰公社的地区医院。第三天早上风和日丽,姑姑在家乡生养过她的那片土地上,安静地闭上了眼睛,终年44岁。彼时,已到古稀之年的奶奶,仍在家里操持活计,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最疼爱的小女儿已经永远离开了她。
1988年,正值我在外求学之际,清明节后,突然收到父亲发来的电报。电文中只有六个字:“伯母去世速回。”我向班主任请了假就匆忙往回赶。等回了东营子村,伯母已经入殓,一张宁静慈祥的遗照摆放在她的棺木前。伯母一生温籍融和,勤劳善良,只可惜过早辞世,终年50岁。
过了几年太平的日子,悲伤似乎与我们渐行渐远。岁月的沧桑与磨砺,奶奶已然成了一位年高德劭的八旬耄耋之人。然而不幸再一次向她发起冲击,1992年,大伯父被确症为牙龈癌,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最终病魔还是夺去了他的生命,终年63岁。大伯父一生在奶奶膝下承欢,勤俭持家,从无怨言。我们一直都以为,奶奶的余生有他的照料,众人皆无忧虑,然而事实却反其道而行,难道这就是宿命?
二伯父常去草原探望奶奶,四年后,也就是1996年的春季,二伯父从科镇到板生图后营子嘎查看望奶奶时,不料因心梗突发而亡,终年64岁。
奶奶艰难地养育了六个孩子,到了二伯父可以上学的年龄,奶奶还是勒紧腰带节约出一些钱来,供二伯父离家去卓资山上学。等父亲到了学龄,奶奶又让二伯父带着父亲去上学。父亲生前常常忆及他的这段成长经历,说二伯父拉着他的小手,兄弟俩穿越山山水水使他走上了求学之路,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还说上学期间兄弟俩只有一套被褥,所以那些年他们兄弟俩就睡一个被子。吃的东西不管好赖,兄弟俩一人一半,二伯父从来没有因为他年长需要吃得多而多吃一口,父亲总是对奶奶与二伯父对他做的这些事铭感五内。二伯父一生为人亢真,当了大半辈子领导,性情却极随和达观,对亲朋好友都极尽照顾之能事,对晚辈们更是给予诸多疼爱,与我感情甚浓。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过早地失去了他和他能给予我们的爱。
奶奶在草原上生活的那些年,二伯父每年都会把奶奶接到科镇住上一段时间。每次听说奶奶来了,自家人都会去二伯父家频频探望她老人家。那时候,我特别盼望奶奶能去我家小住。就这样,奶奶在二伯父家住上一些日子后,父亲总会把她老人家接到我家再住一段时日,就此成了一种习惯。那时候,每当父亲去二伯父家接奶奶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像过节一样高兴,母亲都会准备丰盛的饭菜等待她老人家的到来。那时候,奶奶不论是在二伯父家还是在我家,俨然变成一个闲人,从来不让她干任何家务。现在想来,过往的许多事情,一切看起来都发生得那么顺其自然,都在情理之中,其实凡事都有他的根源。二伯父和父亲明白奶奶在草原上生活得很辛苦,他们无非是想让奶奶来科镇休养一段时日。那些年,有奶奶来来回回地走动,我的父母辈们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互相都非常体谅包容,也非常和谐安宁。我们这一代人,似乎都喜欢有意无意追逐奶奶的行踪。因此,我们年少时,不论去奶奶的哪个孩子家,都像回到了自己家,从来没有拘束感。而奶奶不论住在哪家,看似不苟言笑,却很留心观察每个孩子的言行举止,发现有不良的言行和习惯,都会告诉每位家长,规劝孩子们改正自己的缺点错误,更不让我的父母辈们家庭不和。二伯父的长女格日勒姐曾经对我说过,有一次,二伯父当着奶奶的面,因为家事与伯母拌嘴,奶奶差点动手打了二伯父。直到二伯父给伯母道歉,奶奶才原谅了他。
在与奶奶相处的日子里,发现她是个极爱整洁的人。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一直生活在农村或牧区,但我却从来没见过奶奶有蓬头垢面的时候。她每天都早睡早起,每日清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打扮,然后是洒扫庭除,接下来才是烧火做饭。父亲对我说过,解放前没有牙膏的时候,奶奶每天早上都用冰凉的盐水漱完口后,就咽几口盐水。虽然到现在都搞不清这种习惯有何好处,但父亲说一定是有益健康且延年益寿的。
奶奶一生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不期然而然,老人家在八旬望九之年,又经历了两次丧子之痛。真是轻尘栖弱草,彩云易散,天道宁论!
1999年奶奶与世长辞时,她的四儿四媳,俩女俩婿中,只有她的二媳妇、我的伯父与我的父母四人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