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狗子的一生
本文作者:陈文章
“杨狗子喝药死了!”消息不胫而走,半上午就传遍了全村。七十七岁的人了,不喝药还能活几天?去痛片就烧酒,咕咚下去将近一整瓶的药,要了老汉的命了。药片子、酒瓶子、药瓶子散落一炕。方圆十里八村,杨狗子也算个人物。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人,怎么就想起来自杀?
杨狗子也是娶过两房媳妇的人,就是没留下一男半女。第一个老婆,生小孩难产,大人小孩都殁了。又续娶,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动静,老俩口白头到老,老伴早他四年去世,出来进去就他一个人了。没孩子也怪他算得精。那时孩子多,抱养一个很容易。他左盘右算,拉扯别人的孩子,吃喝拉撒,也是一大笔燃嚼。不如老两口过个省劲儿,就没做这个打算。
老天给过他机会,同村光棍王虎成耕地,听到旁边荞麦地里有孩子“嘤嘤”的哭声。虎成撂开牛犋,过去一看,荞麦地里放着个婴儿,两条小腿还乱蹬哩。他脱下破袄,包起来抱上,夹跑带颠地抱到杨狗子家。
杨狗子老伴伸手接过婴儿,杨狗子硬是不要。把王虎成闹了个进退两难。他收留吧光棍人,给杨狗子哇,人家头摇成拨浪鼓。最后王虎成一咬牙,下决心他这光棍汉收养。
同村虎成亲妹妹有四个月大的小孩,正有奶水,虎成抱到妹妹家,说他想抱养这孩子,需要妹妹帮助。妹妹妹夫也挺赞成虎成的主意,表示帮他哥拉扯这小孩。兄妹俩把孩子洗干净,包裹起来,大白胖小子,他妹妹给奶上了。俩孩子吃一个人奶水,不够吃。王虎成和队长说了说,每天从队里的乳牛上挤一二斤奶。补贴得把俩孩子都拉扯成了。
没娘的孩子天照应,这孩子不仅人长得俊,学习好,还写的一手好字。不知不觉长成个人见人爱的小伙子了。初中刚毕业,正逢部队征兵,领兵人发现了这俊小伙,非要领走。虎成虽说有点舍不得,可那年月别人家都是走后门当兵,自己家不用花一分钱就能走,有啥不乐意呢,再说,也是孩子的一条出路。按说独生子不在征兵的序列。可领兵的要领,他们父子俩也愿意。这事很快就办成了。
小伙一当兵,路就走得挺顺利,没几年就把虎成妹妹的孩子们都拉引到部队上了,还安排了工作。还把王虎成和他妹妹妹夫老两口都接进城里去了。这把杨狗子后悔的,心都跌出来了。
后来想开了,想抱养一个,没人给了。一来计划生育孩子少,二来杨狗子“自己吃还嫌肚大”的名声在外。谁肯给他孩子呢,给了还怕他给饿死呢。最终落下个无儿无女。老伴一去世,出来进去就他一个人了。
这不喝药死了。没亲人,五保户,邻村有表兄弟就是最亲的人。队里派人去通知,兄弟几个就来了个四表弟。看着杨狗子死的惨状,四表弟表示他既不要杨狗子的财产,也无财力打发他,请队里安排吧。队长们也可怜杨狗子这下场,虽说他为人不怎么地道,可到这时也没人计较这些了,死者为大。
四表弟虽说不揣油篓,不沾油手。但不放心,怕队里给卷拎席子埋掉,再三恳求给装个棺材。一直等拉回棺材,看着入殓了才放心,也算有个亲人送他最后一程。杨狗子确实可怜,没亲人不说,连个朋友也没有。队里找打墓人很困难,索性把四表弟也留住顶了个打墓人,四表弟边打墓边和众人说起了他们兄弟们和杨狗子相处的经历。
杨狗子喝药的前几天,去过四表弟家。多少年不往来,也挺稀罕,是灰比土热,更何况他们还有血缘关系。四表弟留下杨狗子吃了顿饭,弟兄俩说了好多话。临走,杨狗子哭得稀里哗啦,告诉四表弟说:“大表兄是他打死的,他葬了良心了。”
杨狗子临死前和四表弟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他打大表兄的前前后后交待得一清二楚。
大表兄,复转军人大队书记,弟兄俩就是因为杨狗子偷队里的胡麻油结下了梁子。杨狗子人是勤快,那时人们吃的紧缺,变着法子找粮食,连老鼠贮藏的过冬粮也不放过。秋天,提根铁棍“扎耗仓”。杨狗子哪能放过这机会,早出晚归,起早贪黑地“扎耗仓”。
别人掏回的“耗仓”,粮杂而且脏,柴渣棍草,各种粮食都有。可这杨狗子和别人不一样,数量多不说,质量还好,要是麦穗全是麦穗,要是谷穗清一色谷穗,每次不空回,一口袋一口袋往回掏。人们都有点狐疑。
这天,天刚蒙蒙亮,杨狗子就提着铁棍,拿着毛口袋,悄悄地到了麦地里。队长远远在后边跟着,瞭得杨狗子扳倒麦个子,摁在口袋上剪麦穗,于是大吼了一嗓子。杨狗子丢下口袋,跑了。
队长拿着毛口袋到了场面上,问切谷穗的女人们:“谁家丢了毛口袋了?”杨狗子老伴认回去了,队长没吭声。私下叫出杨狗子,手指眼窝骂了一顿。俩人从小赤屁股长大,狗子大表兄又是大队书记,不看僧面看佛面,只是训斥了一回。杨狗子点头哈腰,再三表示,再也不做这丢人败兴的事了。
冬天,队里油坊开榨了。队里派杨狗子炒籽子。炒籽子是前后晌的营生,晚上就收工回家了。油大师傅、二师傅连夜包垛,打榨。直到后半夜才在油坊里睡觉休息。有人下夜,门不上锁。杨狗子摸清了油坊的作息规律,前半夜有人,后半夜人太累,睡得像死猪,被背出院也不知道。一天后半夜,杨狗子幽灵般地溜进油坊。大洗脸盆伸进油缸里,舀了一脸盆端回家里了。
脸盆进大油缸舀油,里外都是油,哩哩啦啦滴了一路。人做了亏心事自然睡不着,杨狗子大早起来踅摸,顺路一看,星星点点的油点子一路从油坊通到自己家。着急忙慌从灶坑里掏了半箩头灰。见一个油滴子捏一撮灰。好不容易撒完,跑回家假装睡觉。躺下连一袋烟的功夫也没有,油坊的人找上门了。杨狗子偷舀油的事,像长了翅膀,一下传遍全村。队长想捂也捂不住了,只好报了大队。
大表哥这人,铁面无私。一听杨狗子偷油,火冒三丈。喊了两个民兵,五花大绑把杨狗子捆回大队。杨狗子虽说生在旧社会,还没上过这排场。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五一十,作了交待。做完口供,大表兄还不行,让他站在供销社门口,手提面大铜锣,敲一下锣,喊一声“杨狗子不是人,偷舀油坊的油”。喊了一上午,把杨狗子的人算是丢尽了。
解放军主持人正讲话,杨狗子上前“噗”一口吹灭灯,人们拳打脚踢打开大表兄了。大表兄行伍出身,见过世面,顺势躺在杨狗子的身边。心想能得到表弟的庇护。
谁知表弟更可恶,一膝盖跪在大表兄的肋骨上。不知使了多大劲,一下跪断三根肋骨。大表兄钻心痛,痛得连气都不能喘。杨狗子从袖筒里抽出小鞭杆从大表兄大腿上,狠狠抽了几鞭杆。等有人点着灯,一场偷袭完成了。大表兄躺在地上直呻唤。众人抬起送回家里,杨狗子早就溜回家里睡了。
大表兄平反后,到医院一诊断,陈旧性肋骨骨折,刺伤肺转化成肺脓肿。杨狗子听说后去眊大表兄,大表兄不但没和他说话,连眼皮也没睁。不到一年,大表兄撒手人寰。从此,杨狗子心上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再没敢到表兄他们村里走一趟。
杨狗子就这德行,杀人放火,他没那个胆。连偷油拿个铁桶的胆量都没有,可小偷小摸,耍点小聪明,还自认为是把好手。农业社,量米量面,吃的是定量饭,根本没余粮。杨狗子他家不缺粮,只有老两口,都是壮劳力。缺粮的是家大人多,劳力少的人家。再加上小手小脚,捏捏揣揣。他是不缺吃。
从夏末秋初,他就开始往家里鼓捣上吃的了。特别是场收时间,他耍尽手段。几辈子攒下一对烂毛鞋,他不是数九天防寒穿,而是场收扬场穿。场收一结束他就又把这毛鞋收藏起来,专等扬场用这大毛鞋往家里灌粮食。(毛鞋是用羊毛或牛毛擀制的一种肥大靴子。)
一扬场,他从不拿木锨,就是拿扫帚掠扫粮堆。掠扫粮就得上粮食堆上,一踩一毛鞋。一早晨扬场往家里跑六、七趟。用毛鞋往家里一点一点灌粮。偷回粮食人吃不了,喂猪喂鸡。老两口不说养猪,仅鸡每年养大几十只。卖鸡蛋一年收入近百元。他不仅自家养鸡多,到鸡下蛋时,他还会千方百计引诱邻居家的鸡到他家下蛋。
一大早就弓着腰,把攒下的稗谷砂粮,从邻居家墙角,撒一条小道,一直通到他家柴圐圙。柴草垛上掏些小窑窑,供鸡下蛋。不仅是鸟为食亡,这鸡也喜欢往能觅到食的地方跑。边吃边走,一啄一步迈进狗子的下蛋窑窑了。有撂蛋鸡,很自觉地把蛋下在他家了。也有精明的鸡,吃了粮食,叽叽呱呱地回主人家下蛋去了。这当然引起了杨狗子不满,“吃我的粮,回家下蛋。便宜死你了。”有时动手逮住,圈住非得下个蛋才放走。时间一长,邻居家也不傻不呆,发现不对劲。每天捉鸡摸鸡屁股,有蛋趁早圈起来,免得又让杨狗子圈住下蛋。
杨狗子这人脑袋不大,心眼不小。不仅圈邻居的鸡下蛋,漏开空还碰瓷讹人。大动作他是有心无胆,可小打小闹也发生过几次。
当年杨狗子跟车时候,就露过两手。农业社常在冬天用大马车给社员们往回拉烧煤。一般是走乌兰哈达,往返一次五天。车倌们都得准备五天的面,住店吃饭。可他老先生不这样,每次拿四天的面。最后一天,你一筷子,他一口,众人匀给他这一天的饭。一顿两顿,没人吭声,时间长了,谁也不愿意。嘴直的人,直接告诉他了:“趁早拿够面,拿不够没人给你匀。”
这一次,他又故计重演。第四天返回堂地。尹六是店掌柜,都是熟人。卸车铡草喂马,称面做饭,都收拾好了,不见杨狗子张罗称面。车倌们都蜷伏在顺山大炕上取暖,尹掌柜喊杨狗子称面。杨狗子道:“你给他们先做哇,我是熟吃的。馏一馏,热一热就行了。”
冬天的后大滩,冰天雪地,寒风呼呼。人们都挤在屋里,杨狗子在屋外,不知鼓捣甚哩。老尹和大师傅,俩人和好面,一个推窝窝,一个搓鱼鱼。一人一方捏莜面时就分开份了。冬天车倌出车,一天不吃饭,一黑夜两顿饭:打五更一顿,黑夜一顿。都拿的莜面,莜面耐饥抗饿,其它面顶不下来。煤油灯,顶点亮。昏黄的灯头,汽水一大,满屋子大雾,面对面也看不清眉眼。
一会儿捏下莜面上笼蒸时,杨狗子才提着他面布袋进来。掏出四个山药羊羊,放进笼里,大师傅搁在锅上,大火蒸莜面(山药擦成丝丝,拌上莜面,团成圆柱状的食品,人们都叫“山药羊羊”)。汽水弥漫,气腾波浪,谁也看不清谁,杨狗子也上了炕了。莜面蒸熟了,揭锅莜面香塌脑子,大伙你一份,我一方。杨狗子的山药羊羊却不见了,只剩下四个莜面印印了。
大师傅奇怪,谁也没动笼。她一眼儿盯着,就把老杨的山药羊羊丢了。尹掌柜掌起马灯,拧大灯头,也没找到。气得尹掌柜破口大骂:“谁不要脸,把老杨的山药羊羊吃了!”骂了半天也没人应承。尹掌柜提了杆秤,回家称了半斤莜面,给杨狗子重做了一顿莜面窝窝。
第二天,打五更套起车,上了大路,车倌悄悄问杨狗子:“谁吃了你的山药羊羊了?” 杨狗子压低嗓子说:“哪有个山药羊羊哩,我团了四个雪团团,放在面口袋里沾了层面。”车倌嘴巴张成个“O”,没说话。心想,杨狗子真不是个人。
第二年冬天,又是走长车,到喇嘛湾窑沟拉大炭。还是四挂大马车,还是原班车倌人马。杨狗子又上演了一出讹人小品。窑沟大山区,爬山架梁,不是上坡就下坡,费鞋。杨狗子走时就穿了双烂鞋,一两天就穿不成了,硬拿绳绳绑住凑合着。车倌劝他买双鞋,怕冻了脚。他说回陶林街上买呀,陶林的鞋便宜。车马到了陶林南门外,天已经黑了,他是跟车的,在大车后边走着,车倌前边赶车。不知道他啥时候把一双烂鞋踢到路旁,就穿着羊毛袜子进街了。
进了街到了鲍二蛋店,杨狗子连车也没帮着卸,就钻进大店里。爬上炕,盘住膝盖压住腿,稳排大坐蹲在大炕头上。偶尔一次半次车倌们也不在意他卸不卸车,喂不喂马,谁多做少做点,无所谓。
吃完饭,杨狗子下地了,四处寻鞋找不到。惊动所有住店的人,也没找着他的鞋。别人都有鞋,唯有他没鞋。店掌柜也奇怪,提了马灯,找了半天没找着。
店掌柜也就纳了闷了,心想开了多少年店,没听说住店人丢东西,这大数九天把客人的鞋丢了。莫非住进个不穿鞋的人,不可能,店掌柜自己不信。可翻遍世界,没找到杨狗子的鞋。
第二天店掌柜到百货商店,给杨狗子买了双鞋。
杨狗子就这么个没头鬼。活了七十多岁,庄户人。惊天动地大事没做过,但这鸡营狗当的糗事,还做过几件。临死前和四表弟说了一句人话,“我葬了良心了!” 可能就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