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癌症
现在已经开春了,温度也慢慢高起来,在这又稀松平常的新一年里,我看见了花开、我看见了叶绿、我看见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欲更加浓郁。离我交稿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我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去医院体检,我没有定期体检的好习惯,要真说的话,一般三四年才检查一回。在去的路上我想着,以后必须每年都来一趟,没坏处。不过,我好像没机会了——好像是癌症。虽然医生也没准确地告诉我,只是让我的家属来医院一趟,根据经验来讲的话,一般涉及叫家属的病都不是小病。首先排除肺癌,因为早在六七年前我就已经戒烟了,之后再没抽过,所以是肺癌的机率不大。当时戒烟的时候我知道肯定是要因为点什么,要不也不可能戒烟,想过可能是因为爱情、家人的责备、或者是想活地更久一点。(其实我没想活的更久一点。)可是我却从未想过仅仅只是因为没钱。我戒了烟,我爸妈很高兴,烟这东西,还是早点戒了好。无疑是好事儿一件。
我没太觉得我得癌症是个悲惨的事,我也不难过,就是有点不开心,我也不是不想活了,只是觉得人应该认命,应该认识清楚事情的本质,所以我就觉得是老天不想让我活了。有点遗憾,我还有好多事没干,还有梦想没有实现。我以前一直想,我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我觉得我挺善良的,可为什么生活总是不如意,甚至比我身边的朋友们难过的多。现在看来,还是我想多了,我没想到,还有更遭糕的,所以生活总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我们在其中,被他扯来扯去。我没跟我家里人说,我不敢,更怕他们担心,我怕我妈心脏受不了,我想就算是我爸那样的硬汉也可能接受不了,他还有可能会当场昏厥,这绝对不是我想看到的。我跟医生说:大夫,您就告诉我吧,我的命我也爱惜。医生跟我说:是胃癌,晚期的,你要赶紧告诉家里人,然后积极配合治疗。
我从医院出来,我没觉得我胃不舒服,我想应该是医生错诊了吧,不过这几率实在不太大。我走下大理石台阶,抬头看,今天天气真好啊:有和曛的阳光、蔚蓝的天空、清新的空气还有此时正在路边撒尿的白的透明的萨摩耶。戒烟之后的这些年从没涌起想抽烟的欲望,可是此时此刻我真的好想抽烟。那只萨摩耶尿完被它主人牵走了,我羡慕它可以随地大小便。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最近忙不忙?出来吃个饭吧。我没告诉他我得病的事儿,如果他有空的话,如果他想听的话,如果他买单的话,我可能会告诉他。他说:刚下班,去哪儿?我说:老地方吧。我说的老地方是我们大学门口的烧烤摊,老板娘服务态度挺好,末了还可能会送个菜。喜欢贪小便宜的我,大学四年没少去。我亲切地称呼那个老板娘为姐,我大一刚去吃饭时她还说过,过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就说不麻烦了姐,我自己回家就行。她朝她笑了笑,她朝我笑了笑,我知道她那是假客气。可我要真说:那就麻烦了姐,我十号放假。那她会怎么说呢。这其实就是个假命题。我不会那么说。因为傻逼才那么说。我姐就认定我不是个傻子才这么说的,我至今很感谢她认定我不是个傻逼。不过事实证明,她错了,我确实是个傻逼。不过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个傻逼。因为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傻逼这件事比自己本身是傻逼更傻逼。
我从路边骑了辆哈啰,就在那只萨摩耶尿液的旁边。骑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在风中等了二十分钟,朋友也到了,他也是骑着哈啰,我猜他的哈啰可能是在一只金毛尿液的旁边,不过也有可能是只边牧。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他先小便,然后再骑的哈啰。他见面就说:好久没来这了,你姐还认得你吗?我笑骂道:你他妈的,这是肯定的啊。我俩在外面笑了几声就进去了。现在店里还不是特别忙,寥寥几个人。我们一进去,我姐就上来说:来了弟弟,你们可是好久没来了。我朝朋友看了一眼:你瞧,我就说我姐还记得我吧。我说:姐啊,最近不是忙吗。我姐说:好,忙点好啊,楼上还是楼下。我说:楼上吧姐。她说:行,你们先上去,一会我把菜单马上去。要酒不?我说:先一箱吧。我姐说:好,一会给你搬上去。我说:我搬吧姐,我搬吧。她说:不用,哎呀,弟弟,我搬就行了。我临上楼说:谢了姐。我上楼了,没听见她说的不客气,还有可能她没说,又或者她没听见。
桌子是四方桌,四把椅子,本应是四个人坐,让我们两个坐了。我坐在外面,朋友坐在里面。酒搬上来了,我俩一人倒上一杯,朋友这时问:怎么突然有空喝酒了?我说:想喝就喝呗。朋友笑了笑说:我能像你这么潇洒就好了。我没说话。他又问: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我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似的,说:今天我去了趟医院。朋友接我的话:谁病了?我说:我,不大好治。朋友说:现在医疗这么发达肯定能治好的,啥病?我张嘴轻声说道:胃癌。我那平然的表情好像得病的不是我。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朋友突然问我: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缺钱的话,我能拿十万。我笑着说:有钱也治不了的。他像是不甘心,一直在那说:一定能治好,一定能治好。我端起杯子说:喝酒。他看着我的脸,我敢肯定,他从我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我怎么可能让他看见。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我突然问他:她,应该挺好的吧?他又喝了口酒,没回答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经自点上吸了一大口然后吐出烟雾,我们的小房间顿时被烟雾笼罩。我又问他:她挺好的吧?他终于回答我:她要结婚了。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得笑出来,不过不宜大笑,大笑就像是掩饰了,于是我浅笑着问:这么快?玩闪婚啊哈哈哈。朋友没说话。
这个时候我又觉得我笑不太合适,我突然停住笑声。说:未婚夫是谁。他说:你认识的,明朝阳。我说:哦哦哦,怪不得,明朝阳这人确实不错,她眼光的确不错了。朋友提议道:你要不再见见她。我没说话,当时我确实对她说过再见的。不过我说的那个再见不是那个再见,我本意是不想再见的。我怕我哭出来。像六年前那样,爬在她身上哭,我觉得现在如果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会让她觉得挺傻逼的。所以我不会再见她,说过了再见就不再见。我是个男人。说话要算话。可能她也希望这样。我对朋友说:算了。就不见了吧。他问:你甘心?我又笑了:甘,咋能不甘呢,你还有烟没,给我一根。他说:你不是戒了吗?我说:现在想抽了,很想非常想,你不知道的,想。朋友递给我,是我以前最喜欢的白将,上大学时,我一天一包半,跟他一起在阳台抽。吃了饭抽上厕所抽走着路抽还会像今天这样,喝着酒抽聊着天抽,不过那时聊的话,没现在这么压抑。
我们没聊太多,我主动问他的工作情况,他说,我听着。我故意没再提我胃癌的事还有她的事。不提这些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地好。他快升职了,副总监,很不错,可是对这个我没有概念,我就觉得是个挺牛逼的职位。于是我就佩服他,然后自己再贬低自己。都快死的人了,贬低不贬低的,都没所谓了。没一会儿一箱酒就喝出来了,我说:走吧,回家吧。他说:嗯好。下楼,他买了单,我没拦着,跟他说:下次我请。然后跟我姐说:我们走了姐,过两天再来啊。我姐送到我们马路上,她天真地以为我们是开车来的,其实我们得回去把哈啰骑上。
我回了出租屋,上床准备写点东西然后睡觉,今天我属实是困了。突然微信响了一声,是朋友发来的——转账五万块。我立刻给他退了回去,然后硬着头皮说:我不怕死。过了一会他又给我转过来,说:可我怕你死。我没收,也没退,放下手机。那晚我没写东西,也把投稿的是抛到脑后忘记了,放下手机就睡着了,因为实在太困。
我跟朋友大学毕了业之后都留在这里工作了,他去了家上市公司,离学校不到十公里。而我每天写字投稿,卖文为生,整天惶惶度日。我是从大一开始卖的,可是到今天也没有任何成树。不过没太觉得我比他差多少。都挣得不多,能勉强糊自己的口,一夜暴富几率不大。我们都没奢望过什么,曾经的梦想也早就忘了,说实话,当初也从未觉得真的有一天会实现。我们随了大流,没实现,甚至到今天已经忘却。直到如今成了这个逼样。末了末了的还连命都快没了。
第二天上午我十点起来,我先爬到电脑前投了稿,是上个星期刚写的。然后坐在床头抽了一根烟。我又彻底染上了。我突然升起一个想法:我想去济南看看我老师,并不是我的初中高中又或者是大学的老师,他是我的专业老师,在我二十岁,那是我的黄金时代,他教了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考上本科大学。他那时还正值壮年,四十岁。他比我正好大二十岁,可他现在已经年近五十了。人都会衰老的,在他身上尤其能看出来。我谁都没告诉,也没告诉朋友,只身背着笙去了济南。
我下了火车就直奔他家,买了两斤茶叶还有我写的一本书,今年刚出版的。叫《囃》。我想送给他。小区很不错,风景很好,呈现出一座山的样子,地势由低到高,种的绿植也很多,全是假山和石头,我想坐在假山上拍个照,周围没有行人,我把东西和笙放在地上费力爬上去,双手一撑坐好,打开手机相机自拍了一张。我跳下来,在我一落地的一瞬间,我才觉得我的胃确实出了问题,一阵绞痛。我这时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我拿起书和茶叶,然后把笙包擦了擦,小心地背在背上。我还记得他家在十三栋七号单元,门是指纹的,还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觉得好高级,眼里冒星星,也幻想能有这么一个门带指纹的房子。我现在门前突然感觉到冷,非常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地下车库上楼,因为我只会这么找,从地面上找不着,我坐上电梯,好像是在五楼。到了五楼,直接敲响了右边的门,我清楚地记得,两边都是他的房子。他当初一下置办了两套。好像海边有一套,南方有一套,老家还有一套。我羡慕他。我们那些人都羡慕他。我敲响了门,是礼貌的三扣两停。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他很忙,这是他房子如此之多的直接原因,也是基础。我想,就算他不在家,师娘也应该在家的,我师娘很漂亮,声音很好听,纤细温柔软糯,唱声乐的,还会弹钢琴,我觉得小航的天赋就是师娘传给他的。师娘个子很高,比我这个一米八的大个矮不了多少,我想她很多同事或是朋友都会羡慕她的吧,最重要的是她眼光好。
可是开门的不是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小航,老师的儿子,在他五岁的时候,我还看过他的钢琴音乐会,当初他即使年纪轻轻,却弹得一手的好钢琴。老师还有一个女儿,真的是个小天使。那么小,那么软。见过她之后,我平生第一次升起想生孩子的念头,最好是女儿。儿女双全,这也是我们这些人羡慕他的原因。小航抬头问我:你是谁?他当时还小,不认识我,不记得我曾经抱他过头顶。他应该有印象,前些年我还来过的,不过只见过他一面,他平常都跟他奶奶在一起生活。他忘了。我把笙从背上拿下来,提在右手心里,左手拿着茶叶和书,手心里不禁出了汗,我说:我是来找刘老师的。他听了,回头喊:爸爸,有人找你。说着他就跑开了,我顺势抬腿走进去。
“谁啊?”
还是熟悉的那个声音,声音不太浑厚,但从喉咙里会发出两块磁铁碰撞产生的音色。我喜欢这个声音。我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下意识说道:老师。是我。他从厨房出来,看样子是在做饭,他的厨艺很好,我很喜欢吃。师娘的厨艺也很好,只是下厨次数少。远看还是那个模样,不知是我的幻觉还是什么,我看着他身子好像变小了,不是瘦了,就是变小了,他戴着无框眼镜,这样看起来他眼睛大些,我见过他摘过眼镜,即使我们很崇敬他,不过眼睛大小确实难以恭维。我说:老师,是我,曹牧林。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因为他的学生实在太多,他站在原处,姿态跟我爸一模一样。他终于想起来了,点了点头说:草包?快进来,我做好饭了。草包是他给我起的外号,当时我们吹不好笙,他总是给我们起外号,目的是让我们好好吹,久而久之他就不记得名字只记得外号。我觉得,这是爱的外号。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怎么还拿笙来了?我说:我想吹给您听听。他笑着问我:退步了吗?我挠了挠头说:应该退步了。我问:师娘呢?他一边走进厨房一边说:你师娘去学校开会去了。我说:哦。
我把东西在桌子上,笙竖在墙边。我拿起桌上的一张照片,是我们当初跟老师的合影,我们的大合影。那是我们还很年轻,老师也还年轻。没有现在的步态蹒跚。我慢慢坐在沙发上,小航去了他的房间。不知道在捣鼓什么。我左右看,房子的空间比几年前来时拥挤了很多,不少新东西我之前没见过。也许人生的意义就是让家里的东西每天变多,这样就可以自我安慰着每天都是崭新的一天,可是没有哪一天真的是崭新的一天。而我们总是麻痹地又或者是故意地忽略了这一点。不知不觉间,我出了神。
这时老师说:过来吃饭吧。声音响起,就像在我耳边里说的一样。我醒过来,走到餐桌边然后抽出椅子坐下,小航也从房间里出来,我猜他刚才应该是在写作业。虽然他已经十几岁了,但在我眼中,他真的好小。我想他应该在学校里也有喜欢的女同学,就像我一样,也像老师一样。再过几年,他就要上大学,我猜应该会考上很不错的大学,要是真的考上老师所任教的大学那最好了,那是我们省最好的大学。我看到餐桌的盘子里摆着三个馒头,老师一直喜欢吃馒头。不像那些以为真的能通过跨越阶级的无谓努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人喜欢吃米饭,他吃不惯米饭。我也是。我再看向桌面: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和一盘肉炒芹菜被老师排放整齐,像士兵,还有一大碗蘑菇汤。老师坐下,说:吃吧,趁热吃。说着递给我一个馒头,我双手接过,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蛋,想了想,还是放在了小航的碗里。小航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仿佛是在说谢谢,我冲他笑了笑,他用筷子夹起来吃了。
“今天怎么想着过来看我了?你真会挑时候,正好今天我休息。这几天又是音乐会,又是排练的。忙不过来。”
我说:学生们不想您啊。他说:那帮小兔崽子,巴不得每天蹭我的好茶喝,要我看啊,想我倒是可能性不大,想我茶的那是肯定的。要是每天他们都蹭一点,我就没得喝了。老师喜欢喝茶,尤其爱恋那些好茶,曾经有段时间,我们那些人总是往老师家里送茶,于是他跟我们说:别送了,这么多我喝不了啊。还有段时间,他热衷于品尝各种咖啡,不苦的不喝。我有位师哥,几年前老师帮他找了个很稳定的单位,我那师哥就把从海外买来的两罐外国咖啡豆送给了老师,以示感谢。我有幸品尝过,磨出来的咖啡虽然疏淡如水,但却苦涩非常,像极了中药。我说:我买了茶,待会给您泡了品品。他点头说:好,我尝尝,什么茶?我说:我也不太懂,好像是什么红袍。我说不太懂的意思是根本不懂,因为我不太喜欢喝茶,我甚至觉得喝白开水比喝茶健康多了。他点头。这时小航说:我吃完了。说完放下碗筷,腿脚极快地跑回了房间。
我拿出我那本书双手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看封面说:你写的?我说嗯。他有些欣慰,虽然我上学时就开始写东西,可我没让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新奇的事件。他说:现在不吹笙了开始当作家了。我说: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笙有时候也拿出来练练。待会吹给您听,还是《晋调》。他说好。吃完了饭我从笙包里拿出笙,还是那把小笙。上大学后很多同学都已经买了新笙,买了音更全的笙,买了音色更好的笙,买了更官方的笙。当时我吹得不是最好的,但也不错了。老师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把笙放在嘴边,停了一口气就开始吹。我感觉这一遍是我吹过最好的一遍。没有之一。一切都那么顺畅,好像一口闷气突然通了。曲毕,我冲坐在沙发上的老师鞠了一躬。老师说:吹得很好,没有毛病。我点头说:那也是您教的好。他笑了两声。我帮老师洗了碗筷又给他泡上了我买的茶。然后我说:老师我走了,回去了,下午还有事情要处理。他没留我说:好,走吧,路上小心。我说好。我看到他手里拿着《囃》,我提着笙出了门,快进电梯的时候,他在我背后说道:
“希望你懂得很多以后,依然热爱生活。”
电梯门开的时候,他话音刚落,我没第一时间走进去,而是在原地低着头停住了脚步,然后回头,我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回头了,我微笑着说:
“老师,我尽量吧。”
我脚步跟着这句话又走进了电梯。直到电梯门缓缓关上,我也没跟老师说我得病的事情。大事我已经做了,这件小事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我没说再见,因为我实在没法承诺以后的某一天真的再见。
电梯到了地下车库,地下车库温度格外得低,一股又一股的冷风吹进我脖子里,也从我的裤腿下面窜进去,吹得我裆部冷地抖了又抖。我大吸了一口地下车库的空气,有过遥远路途的轮胎的橡胶味和来自远古时代的尘土味直冲我的脑腔。
我走出去。阳光再次虚伪地照在我身上。我抬头用极度深寒的眼神瞪着天空挂着的太阳,他无情至极,再次把我残忍打击。
我如果死去,有几个人会记得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写字的人吹笙的人,叫的上他的名字叫做曹牧林。又有谁会难过会哭会怀念。我怕我不会收获到一滴眼泪,不会收获到一朵葬花。我不知道。我也不确定,我猜没多少人。最坏的猜想就是不超过一只手的数。想到这里,我的心终于波动起来,犹如一层层的波涛不间断地冲刷着我的灵魂和本心。
波澜。我无比确定这是一种波澜。
至今我爸妈还不知道这件事,朋友应该没告诉他们,我早就给朋友说了,让他别告诉我爸妈。他答应了我。我又坐上了火车,连夜赶回家去,其实按理说是要告诉他们的,但我不忍心。其实我也不想。早晨五点多下了火车,我的故乡下起了密雨,我没有带伞,出了火车站仰着头感受着雨,像一根根软针一样,扎在我的脸上也扎在我的心上。我打了个车,往家的方向直奔。这个方向我走了很多遍,可从没有哪次比这次的心情更复杂。还是那个旧小区,一栋栋楼房外皮都已经发黄甚至脱落,我看见了门卫大爷,他现在是个老人,可在我印象中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小时候他经常逗我玩,还经常到我家里跟我爸喝酒、聊一些底层老百姓喜欢聊的目光短浅的实事政治。如今时光暴打了他欺凌了他,而他却一声不吭,默默承受。我对他说:李大爷,我回来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他没认出我来。他的身躯已经弯曲,看上去远不如我爸的身体硬朗。他说:你是?我说:曹达华他儿。他恍然大悟,仿佛一个突然通悟的修炼者。他说:长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还没到我腰呢,现在都有胡子了。我笑了笑说:好久没回来看看了,你还好吗?他脚尖的方向变了,说:还行还行。我点头说:行,大爷,改天来找我爸喝酒下棋,我先回去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蹒跚地走进了门卫室。我站在细细的雨中想:他生前就在这所小房子里,死后也在小房子里。
不知道他这辈子过得开不开心,我想如果我这样问他的话他没法回答我,他没有答案。我也没有答案。
我家在五楼,我慢慢爬上去,我没跟我爸妈说我要回来,可能会给他们一个惊喜,可是如果我要是说出那件事,可能对他们来说就是惊吓了。
是我妈开的门,她一见到我,脸上惊讶喜悦的神情怎么也遮掩不住,我爸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一幕,就好像十年前那样,那时我还没有长大。我家的沙发的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不过看起来像刚买的一样,如果拿出去买,也是八九成新的二手。我爸看见我了,我也看见我爸了。他先是站起来,张着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又缓缓坐下。我屏住呼吸。他们今天没上班,在家倒夜班,不过也快退休了。我妈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妈,我吃了。她又问:吃的啥?我说:包子和鸡蛋。她跟我爸都点头。其实我没吃,可我不能说我没吃。我妈会说我,她一直告诉我一定要吃早饭。我却很少有听她话的时候。也不是我的错,主要是早晨没有食欲,不想吃东西。我爸转头叫了声:丁丁!来!你看谁回来了?丁丁是我家养的一条柯基,是我爸的朋友送的,今年已经五岁了,相当于人类三四十的年纪。以前我家还有只比熊,叫豆豆,也是我爸的朋友送给我们的,但却不是同一个朋友送的。上大学时我爸妈跟我视频通话是,我叫它名字,它听见后到处找我——可它根本不看屏幕。我妈跟我说小狗不认这个。豆豆八岁的时候就死了,它身体一直不太好,为此我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不习惯。
丁丁看见我,奔跑而来往我身上就扑,小爪子扒我的裤腿,弄得我裤子上一片狗爪子花瓣。我蹲下把它抱起,把它抱到与我可以相视的高度,我看着它的狗样:张着嘴吐着舌头,嘴角微微翘起,耳朵竖着,像是在笑。
我又开始难受了。小狗死了,我哭泣;我死了,小狗不会伤心,它只是很久不见我,会想念我罢了。我不能在家里久待,我怕我到时候会想念,其实想念家很正常,人们都会或多或少地想念家,不在家的时候都会想念,可我今生第一次想念家,可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想念家的时候在家。
我明天下午走。我对我妈说。咋走这么急,在家多待几天吧?我妈放下刚洗的小西红柿跟我说。我说:不了,妈,这几天单位工作忙点,得早点回去。我走过去伸手拿了两颗小西红柿放在嘴里模糊地说道。我爸自以为不觉痕迹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电视,他还天真地以为我没看到。
我爸脾气很大,可我从来没跟他吵过架,我妈也没有。在我爷爷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我爸跟他二老吵。我跟他就像是陌生人一样,尤其是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俩可以坐在沙发上一下午说不上一句话。我妈在家的时候情况还好点,母亲总能合理调节父与子之间微妙的尴尬关系。这是我最近几年才明白的。
晚上我妈做了我最喜欢吃的酸菜鱼,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做给我吃,我奶奶走了之后,我妈就从我奶奶那儿继承了这个菜,做的都挺好吃的。以前我妈不会做饭,在家都是我爸做或者我奶奶做,我大学毕了业之后我妈才开始学做饭。我爸下厨的次数一次次变少,事实证明,对于做饭她还是挺有天赋的。
我环视我房间,有一张床,很小的单人床,还有一张写字台,上面堆满了书,都是我以前看的世界名著和一些小众文学,一架衣橱,我的旧衣服都在里面,不多,所占空间还不到衣橱的三分之一。本来想打个飞机再睡觉的,又一想还是算了,属实没有太大意义。我看了会儿网络小说,就轻轻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爸妈告诉我厂子里要改革,我说:挺好,不改革过不下去。我爸说:反正也快退休了,让他们折腾去。下午我爸妈上班去了,跟我说上了火车说一声到了再说一声。我说:好。我看着正坐在地上的丁丁。我笑着说:丁丁我走了。它一下跳起来,摇着尾巴,冲我叫着。我蹲下摸了摸它,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好在家。
我晚上九点多到的,我给他们打了电话:我到了。电话那边说:嗯好,那边下雨了吗?我说:下了点。其实不止是下了点,我望着车站外面的雨,久久不能出去。那边说:打个车快回去吧。挂了电话,然后我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我说:明天方便见个面吗?她说:行啊,正好明天我休息,老地方见吧。我说好。中心公园是市区建设最好的公园,我们常常在那边走动。我起了个大早,早晨的公园非常凉快,时间还早,我点了根烟,随着清晨的白雾一起被我吐出。在一处被绿荫遮挡的长椅上我看见她了。我低头把烟灭了,又吐了口唾沫。她好像没变,米色的大衣、牛仔裤、还有熟悉的白色长靴。
到多长时间了?我走过去问她。她一看我,笑道:也没多久,刚到。坐。她说。我坐下后,谁也没看谁,谁也没开口说些什么。我准备开口问她最近怎么样时,她说话了:你变了。我摸了摸我精炼的短发,笑着说:就是换了个发型。她说:比以前的发型精神多了,看着也没变年轻了。我说:老的想变年轻,年轻的想尽办法变老。她说:对。我说出了我的目的:明天一起吃个饭吧,后天我就调到外地工作了。她说,要不今天吃吧?我说:待会我还要忙。她说:行吧,调到哪儿?我说:南下。她笑了:这你就不用怕冷了。她说得对,我体质怕冷。我说:那还得再往南点儿。她说:有多南?我说:湘地那边吧。她点点头。
我抬手看表,说:那就,明天见?她站起来,说:好,那就明天见。我也站起来,这时我才看清楚她。只不过,仅仅是看清楚。我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就明天见。
我回到出租屋里,写了一整天的文,抽了一整天的烟。晚上累到虚脱爬上床,我想打个飞机。突然,胃突然一阵强烈痉挛。我疼得冷汗直流,我捂着肚子,睁大着双眼。这是我才确实肯定,医生确实没有误诊。
…………………………
我看见一条河,黑色的河,一座桥,黑色的桥。桥头还有一位老孃。我向她慢慢走过去,她抬眼看了我一眼,说:“来了?”我莫名其妙地顿时头皮发麻,问:“你在等我?”她一边搅动锅里的汤水一边说:“是,也不是。”她顿了顿,说:“我没等任何人,但我确实在等。”
我放眼望去,那座黑色的桥,我问:“拱桥和平板桥的合体?”她没抬头说:“你是说赵州桥?”我说:“好像啊。”我又问:“你见过赵州桥吗?”她说:“我没去过冀地。”“那你怎么知道的?”她抬头了,不过手里的活没停下。“李春跟我说的。”我点点头。“他长什么模样?”她陷入沉思,“他啊,矮矮的,瘦瘦的,驼着背,一打眼看上去虚弱至极,不那样也不可能那么早就死。”
我也陷入了沉思,她突然问我:“加不加芫荽?”我说:“加,再加点醋,我喜欢那个。”“你是山西人?”我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是哪里人吗?”“这重要吗?”我一时语塞。
“加不加辣?”她又问。我紧忙摆摆手。我看到她把一滴眼泪挤进锅里,我皱眉说:“这还能喝吗?她说:“放心,独家秘方。”她盛出一碗汤水递给我,我端过来一饮而尽,有点苦不过更多的是酸。
我喝完后她指着我胸膛处问:
“那是什么?”
我伸手一摸怀里,是一支笔一张纸。
她突然一脸惊恐,喊道:
“你别拿出来啊!”
我还是拿出来了,顿时一阵轰隆巨响,连绵不绝,整片空间都是一阵强烈地莫名白光,我只听见老孃不远处的乱叫声。
我伸着头大声喊:
“你他娘的别叫了!”
我眼前突然一晃,黑了。
等我再睁眼看时,我正躺在床上,不过就是有点头痛,眼睛还没太睁开。这是,我的大学时代,在我的宿舍里。
我拿起手机一看,显示:二零二一年六月十四日十点三十七分。
昨晚出去网吧通宵打游戏的舍友们正在床上呼呼大睡,有张着嘴的、有劈着叉的、有趴着的,什么睡姿都有。
我艰难坐起来,顿了顿气,身体上没有任何不适,双目却是无神的,我自语道:
“朋友们,端午节快乐,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