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问陕西安康“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 “病”的是患者还是医院？
作者|董蕊 编辑|董蕊 策划|王振宇
“无病学生被推上手术台，手术中途让打电话借钱，陕西安康这家民营医院丧尽天良！”10月6日，随着一则微博爆料冲上热搜，陕西安康“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闯入大众视线，引起舆论哗然。
未成年人、民营医院、独自妇科手术、术中限制自由、被逼花呗付款、事后疑似无病……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信息背后，凤凰网健康发出三大疑问。
第一问：未成年人独自妇科手术，限制人身自由被逼花呗缴费，兴安医院的操作合规么？
根据微博爆料，女学生路某甲来到兴安医院后，由一位操姓医生接诊、检查，并被带进手术室“继续检查”，但是操姓医生中途突然停下，让路某甲签手术同意书和费用单。
此时才知道做手术的路某甲想给家长打电话商量并筹款，被操姓医生以“血流不止、有生命危险”的理由制止。路某甲最终遵从了医生的“建议”，向同学及花呗借钱付款。
女学生家长赶到现场后发现，手术同意书上的“宫颈赘生物”，在医院此前提供的B超报告单上并不存在。
陕西安康兴安医院的术前B超检查单、手术知情同意书
陕西安康市中医医院的术后B超检查单
“未成年人手术一定要监护人或者家属陪同并知情同意。”从事医疗临床与医院管理多年的资深专家高山告诉凤凰网健康，业界对于未成年人群的治疗包括手术都是非常谨慎的，合规操作一定是告知监护人并取得其知情同意，而不能只和未成年人本人简单交代几句。
从业多年的妇科领域知名专家敖雪认同了上述说法，称对于未成年患者，哪怕是比较隐私的妇科治疗，也需要监护人或者亲人陪同。“最好还是直系亲属，让未成年人自己决定医疗行为是不合规的。”
然而在陕西安康兴安医院，未成年的路某甲不仅自己完成了问诊和影像检查，还自己躺上了手术台。在她以为的“例行检查”开始后，主治医生操某某突然告知是在做手术，让她填手术同意书和费用单。
“手术过程中，发现新问题、需要做治疗增项的情况其实很常见。但是主治医生一定要主动、提前告知家属或者意识清醒的患者本人，获得知情同意后才能进行。不能先做处理再行告知，这是不合规的。病人和家属有知情权和选择权。”高山医生告诉凤凰网健康，对于路某甲想要和家长沟通决定的要求，医生也应该尽量尊重，而不是强行阻止。
按照爆料信息，被强行阻止了与家长联系的路某甲也没有足够的钱支付手术费，于是被要求“赶快给同学打电话借钱”。在跟同学们也借不到钱之后，医生让路某甲用花呗借款。事后，路某甲还签订了一张欠款单。
“到底是什么在驱动一家医院、一个医生逼迫一名未成年女生去做一个并不着急的手术？还要贷款去做！”知名医院管理专家、国内外多所知名大学医院管理专业特聘教授王健康向凤凰网健康强调：不同于急诊手术，就算路某甲存在一些健康隐患需要处理，也可以让其与家人知情同意后择期完成，为什么兴安医院一定要这么急吼吼地逼着女学生贷款做手术？不仅令人难以理解，也违背了基本的医疗原则。
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外景
赶到现场后，女学生家长发现其术前的B超检查单上并没有显示“宫颈赘生物”，由此引发大众对于“女学生无病却被手术”的质疑。对此，妇科专家敖雪告诉凤凰网健康，宫颈赘生物是一种结缔增生组织，可大可小。B超检查只是一种影像检查，如果增生组织太小，确实可能显示不出来。但是宫颈的探查包括阴道镜的检查是能够清楚反映的，如果医生通过探查确实发现了赘生组织，并对其进行医疗操作，也是合理的。但是这种处理一定要首先征求患者的知情同意，如果是未成年患者，就要取得监护人的知情同意；其次，取下来的赘生物一定要送病理检验，以排除不良增生可能。如果兴安医院的医生未能据此操作，不仅属于违规，也不利于在事后的调查中还原事实真相。
王健康教授向凤凰网健康补充，“医院执业应该保留存档患者的病历、检查资料、活检组织、病理等材料，这种'留痕’可以规范医疗操作，避免过度医疗。”
第二问：传闻医院与女学生家属以3.5万元金额和解，“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是医疗纠纷还是违法行为？
有网友在社交平台向凤凰网健康透露，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已经与女学生家属达成和解，和解金额为3.5万元。凤凰网健康随后联系女学生母亲许女士与兴安医院，均未得到回复，因此也无法证实。
但是，如果真如传闻所说，医院与患者达成和解，是否就可以“民不举官不究”了？“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到底是医患纠纷还是违法行为？
法学博士、北京市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赵琮告诉凤凰网健康，如果爆料信息属实，“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已经达到了违法程度，涉嫌民事侵权乃至刑事案件，而不止是医疗纠纷。相应的医疗主管部门应继续对医院的违规违法行为进行调查处理。
首先，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在没有监护人陪同、签字的情况下对17岁的未成年患者直接实施手术，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19条、1219条，以及《医疗机构管理条例》第33条、《病历书写基本规范》第10条等规定，属于民事侵权，不是医疗纠纷。根据上述多项规定，医疗机构在施行手术、特殊检查或者特殊治疗等诊疗行为时，必须征得患者同意，患者不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时，应当由其法定代理人签字。
如若事件更进一步，也有可能构成刑事案件。
赵琮律师向凤凰网健康分析，这类情况大致包括三种：“如果真如爆料文字所说，兴安医院医生在明知患者没有病情的情况下实施手术，若患者宫颈所受到的伤害达到了轻伤程度，医生可能构成故意伤害罪；如若医生不仅明知患者没有疾病，甚至以虚假病情欺骗患者、使其认识错误而交钱手术，可能同时构成诈骗罪；最后，如果真的查明，手术过程中医生拒绝了未成年患者联系家长的请求，并以手术正在进行中、血流不止的语言相威胁，使其不敢行动，处于与家长失联的状态，有可能构成强迫交易罪、敲诈勒索罪等。”
医院管理专家王健康教授告诉凤凰网健康，“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中，如果查明患者没有疾病却被做了手术或者存在其他过度检查、过度治疗等情况，那么医生和医院同样涉及“过度医疗”的违法行为。2020年6月开始实施的《基本医疗卫生与健康促进法》明确指出，医疗卫生人员应当遵循医学科学规律，遵守有关临床诊疗技术规范和各项操作规范以及医学伦理规范，使用适宜技术和药物，合理诊疗，因病施治，不得对患者实施过度医疗。这是国家第一次把“过度医疗”写入法律，之前侵权责任法的用词是“过度检查”。
另一位医疗行业人士分享，对于兴安医院医生操某某在手术台上先手术再告知女学生付款的行为，如果调查证实为“持刀加价”，就有可能违反国家卫生健康委等九部门印发的《2021年纠正医药购销领域和医疗服务中不正之风工作要点》。
“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曝光后，陕西安康当地政府部门即发布通告，宣布已对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停业整顿，停止主治医生操某某执业活动，约谈并责令医院院长辞职，责令医院严肃处理业务副院长、科室主任和医生操某某。一位从事非公医疗质量评估及领域研究多年的人士告诉凤凰网健康，目前调查正在进一步进行，如果真的查明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存在违法行为，并且被认定情节、影响特别恶劣，医院甚至可能被吊销执业许可证。
《关于网络反映陕西安康兴安医院有关问题调查处置情况通报》截图
第三问：8年多起全国性医疗新闻，陕西安康民营医院的“病根”谁来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凤凰网健康发现，随着“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的不断发酵，多位网友控诉陕西安康兴安医院以及当地其他民营医院违法违规的爆料也随之浮出水面。
一名微博网友转发了多则“无病女学生被手术”话题微博，并在多条微博下留言：“我个人也被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坑害过。同样是上了手术台又多次说又发现了其他疾病。必须治！不治都不让你下手术台！然后让我打电话问同学借钱给他交手术费！中途又说要做其中一个特殊的项目，我说不做，太贵了做普通的就行。然后那个医院工作人员态度极其恶劣，说不做这个特殊项目，那这项治疗无法进行！这时我钱已经交了，也不退钱。我打电话问了985院校学医的同学，说那个特殊治疗是根本没用。最终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妥协。”
百度贴吧“安康”吧里，也有网友分享与“无病女学生被手术”相似的就医经历：“我也是通过百度窗口了解的这个医院，咨询时说的特别好，想着服务态度不错又不用排队，主要不排队就去了，接待很热情，当时是一个姓操的主任问了我的情况，就给我检查，开了尿检、白带常规、血常规、彩超，就是白带有点异常，说我盆腔积液硬让我打针，我不同意就说不打针不会好很快会严重，还说白带有点多要清洗，说一百多，洗到一半，说里面不好清洗，要用好的中药才能清洗好，还能增加提抗力，说普通没用，必须好的才行，反正各种吓唬，感觉自己好严重得立马治疗，脑子一热用了她们说的那个，两千多，还打了针。”
事实上，在“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之前，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就已经出现过严重的医疗损害责任事故。法院判决书显示，2018年，患者胡某在陕西安康兴安医院实施“无痛钳夹术”人流手术，术中出现大出血，经鉴定，陕西安康兴安医院的诊疗行为存在过错，患者在接受清宫术过程中大出血，继而接受子宫动脉栓塞术，构成十级伤残。该事故后，陕西安康兴安医院于2019年5月注销，但注销后该医院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以陕西安康兴安医院有限公司为主体继续运营。
凤凰网健康进一步了解发现，除了兴安医院，陕西安康还有其他民营医院医疗问题不断。比如2013年，陕西安康安宁医院下属安康门诊部“无证”医生制售假药治死刚成年女患者；2016年，陕西安康长江医院一小伙割包皮被收费两万元；2020年，一位78岁老汉被骗进陕西安康家园妇科医院住院套取医保……陕西陕西安康的民营医院，一度成为全国负面医疗新闻“孵化池”。
据国家卫健委统计，截至2021年4月底，全国有3.6万个医院，其中公立医院1.2万个，民营医院2.4万个。也就是说，全国民营医院的数量，是公立医院的2倍。
但是，今年1-4月，全国公立医院的诊疗人次达10.8亿人次，民营医院的诊疗人次为1.97亿人次，仅为公立医院的1/5。与此同时，民营医院的不良事件却不断曝出，远超公立医院，成为民众不信任乃至质疑民营医疗的重要原因。
作为我国医疗资源的重要补充力量，国家一直非常重视对民营医院的扶持与发展，但是民营医院长期不被认可甚至频频出事，“病根”究竟在哪儿？对于重大医疗新闻频出的陕西安康民营医疗，“无病女学生被手术”事件之后，能否由此改善？凤凰网健康将继续关注。（本文“高山”、“敖雪”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