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桂花
大贵会吹,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那年,他才八岁就吹出了名堂,硬是将一头二百多斤的老母猪吹成头牛大。
喜得公社书记将这头吹出来的肥猪披红挂彩,扛着三面红旗,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抬到市里工农广场参展,很是红火了一阵。
大贵会吹,得益于他那位当屠户的爷爷。
爷爷吹功好。
爷爷说,干屠宰这一行,讲究刀功好、吹功好。人们常说,不吃带毛猪。讲的就是吹功,猪宰杀后,要在猪的后蹄割开一道小口,再用一根食指般粗细的长铁条从那割开的小口捅到猪的肚皮四周,然后运足气“呼”地一吹,将猪的全身吹得圆圆滚滚,高高地挂起来,那猪毛才能刮得干干净净。
大贵刚学会走路,爷爷就教他吹肥皂泡,练吹功。
大贵那肥皂泡也有一绝,倘若掺上一些米浆,便像玻璃水一样,能吹出各种各样的花样,煞是漂亮好看。
同村的李木匠有个女儿,叫桂花,与大贵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出生的。村里人都说他俩是财神爷身边的金童玉女转世下凡,是天生的一对。两家的大人也认定是菩萨的特意安排,便有心成全。
桂花见大贵吹泡泡,也闹着要吹,无奈气力不足,便只会吹一些简单的圆泡泡。
桂花便拉着大贵的手摇晃着一口一个“贵哥”。要贵哥替她吹太阳、吹月亮,吹花一样美丽的桂花妹。
大贵有求必应,手捏鹅毛吹管,沾上些肥皂水,含在唇边,仰头挺胸,运丹田之气,迎着初升的太阳,徐徐地吹,唇边的吹管便呼出一个小小的汽泡,慢慢地,那泡泡越吹越大,越吹越圆,那便是太阳。大贵用吹管,轻轻地吹送到桂花的手掌心上。
大贵再吹,此番他一手叉腰,缓缓地嘘,不急不慢。
那唇边的吹管随着大贵身子的扭动,渐渐地冒出一片扁豆似的汽泡,那扁豆泡越拉越长,越扭越壮,待得有根丝瓜长大时,大贵含着吹管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好一个船儿般的弯月亮就飘飘然沾在了桂花的另一只手心上。
“哇!”
桂花一声轻呼,将双手高高地托起,那掌上的太阳和月亮在朝阳下发出七彩的光芒。
大贵大了,懂得了些儿女之间的情事。
桂花也出落成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知道害羞了。
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
大贵便在夜深人静,月挂中天时,悄悄地溜到桂花的土屋后,用唇管,先是吹出一两声鸟叫。
桂花就推开窗前月,倚栏而探。
大贵就从树后走出来,用吹管送出一组组、两颗、两颗紧紧相连的泡泡直奔桂花。
那泡泡沾到桂花的酥胸便炸裂了,臊得姑娘的脸像鲜花一样。
“贵哥—一你坏!”
大贵不顾一切冲上去,爬进窗里抱住桂花便咬,两颗心擂鼓似的“怦、怦”直跳。
月亮羞得躲到了树梢后。
第二天,桂花便走进大贵的小院,兰花指挽住胸前的辫梢羞答答地,眼送秋波瞅定大贵甜甜的笑,将两个煮熟的鸡蛋塞进爷爷的怀里,说是给爷爷补身子的。
乐得爷爷眉毛、胡子全是笑。
爷爷思忖着,大贵命苦,过苦日子那年父母都饿死了。
爷孙俩再熬上两年,攒够了钱,就完了孙儿的心愿。
爷爷没熬到那一天,就灯油耗尽作古了。
大贵18岁就接过了爷爷遗下的屠刀,操起了杀猪宰羊的营生。
那年夏天,城里来了一队串连的红卫兵。公社书记派人将大贵叫去,说是要杀头猪,款待革命的小将。
屠宰场就设在公社大院的那堵照壁前,爷爷以前每次来公社杀猪都在这地方。
红卫兵小将们在城里没见过杀猪,此时便放下手中红红绿绿的传单、标语,还有那写大字、画油画的文房四宝,围过来看稀奇了。
大贵像爷爷一样,只一刀就将大肥猪放倒在那个椭圆形的大木桶里,烫了毛。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吹功。
大贵深呼一口气,要显看家本领了。
大贵蹲下身,双手捏住猪蹄那道割开的小口,只一口气就将大肥猪吹得圆圆滚滚,连猪的那对蒲扇似的大耳都支楞起来。
“哇!”
小将们都惊讶地鼓大了双眼。
大贵兴冲冲地从杀猪的工具包里拿出一颗特制的一头尖、一头有个铁勾的大铁钉,抡起一把剁骨用的小斧头,踮起脚,“砰!”一声,就将那颗大铁勾牢固地钉在了那堵照壁上。
大贵一手抓住猪耳朵,一手抓住猪后蹄,一声“嗨!”
大肥猪便不偏不倚地挂在了照壁上……
一切都干得干净利索,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反革命!”
一声尖利的断喝,有如五雷轰顶。
将大贵轰得云里雾里。
将围观的小将们猛地轰醒。
小将们齐刷刷抬头仰望,只见照壁上他们刚刚画上的那幅颜料未干的油画——伟大领袖穿着一件长衫,夹一把油纸伞去安源闹革命的光辉影像。此时肩膀下竟吊着一头又大又白的大肥猪……
批斗会就设在那堵照壁前。
群情激怒的红卫兵们将这件事提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上纲上线,给大贵列了十几条罪状。
其一;用状似匕首的尖钉伤害伟大领袖,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其二;居心叵测,有意不让伟大领袖带伞,特别是那头猪水淋淋的将伟大领袖的全身洒得透湿,想让领袖得重感冒、生大病,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三:伟大领袖为了救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舍小家、为大众,投身革命。而他却要领袖去当猪贩子,真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
其用心何其毒也!
大贵被投进了县里的临时监狱。
当愤怒的红卫兵们将他押上大卡车时,他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叫,″贵哥!“他扭头往后看,但立马就被人按下了头。
大贵想桂花。他多想给桂花吹一个太阳、一弯明月、一颗红心,捎上一片真情、几番思念。
因此,当那些蹲在阴森森、棺材似的牢房里的"元老″和″将军"(监狱里老资格的犯人)闲得无聊、愁的发慌,那男性的欲火积熬的无处发泄。便捉弄他,由″师爷″领着十几个犯人装模作样地齐声高诵最高指示;
"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强迫大贵吹″桂花″。
大贵不明白什么叫吹″桂花"。待得弄清楚"桂花″不是他那位桂花妹,还是牢里那一桶尿水时,他亳不迟疑就答应了。
说起牢里吹″桂花",那是每一个进牢门的人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
就像加入黑社会,那"老大″为了考验你的忠诚和决心,递给你一把手枪,要你冲那个垂死的人补上一枪,将你牢牢地拴在那串蚂蚱上。
进牢门不吹“桂花”,便不是真正的囚徒。进牢门不吹“桂花”,那以后在牢里的处境是非常人所能想象的。重则叫你“坐飞机”、“开摩托”,还有什么“黑三角”等等;轻则用“桂花”水洗面、洗澡,把下身的阴毛一根根拔去,还有……反之,进牢门能吹“桂花”,会吹“桂花”者,那以后的出息也必然大。
昔日韩信受胯下之辱,后做了大元帅。
有朝一日从牢里出来,有了吹“桂花”的心性垫底,便是洞庭湖的麻雀,何惧风高浪险。
看眼下这位因为撕了一张印有最高指示的报纸擦屁股,被投进牢里熬到最高地位,连管教干部都要倚重三分的“元老”。
想当初,他用一个挤空了牙膏的筒子做吹管,趴在桶边,头伸进桶里,鼓足干劲将那桶“桂花”吹得翻江倒海、波涛汹涌,才片刻就使得整个牢房变成了泡沫的世界。很是傲气了一阵,在这监狱的小世界里混得人模人样。
还有那位在抗美援朝的战斗中丧失革命气节当过俘虏,被红卫兵打成美蒋派遣特务的“将军”,吹法又不同,他不用吹管,头伸进桶里,先是“釜山、釜山,我是金城”,发电报似的呼出几种暗号,到后来呼得性起,居然双手敲打着桶边和着口哨奏起了激烈的枪炮声……这一吹,“元老”就破例提拔他当上了牢里的二把手——“将军”。
只有那位看似文质彬彬,骨子里却反动透顶,在学生中鼓吹封、资、修言论的“师爷”,前两天进牢房时,因为眼镜是危险品不准带进去。吹“桂花”时,高度近视的他看不清“桂花”桶里尿水的深浅,一头扎得太急,让“桂花”水美美地洗了一把脸,呛得差点背过气,当时就争得了“师爷”的地位。
牢房里除了那桶“桂花”,还有一些能确保犯人生命安全的生活日用品外,什么也没有,又好像什么都能有。
比如铝皮做的牙膏筒在牢房里用途就很广泛,牢里墙壁上严禁有钉子一样的硬物,犯人们便用牙膏筒铝皮做成一个个小挂钩,将吃剩的饭团塞进尼龙丝袜里使劲地挤,挤出最佳的浆糊,再用书或没有最高指示的报纸裁成巴掌大的小方块,就可以将牙膏筒铝皮做成的挂钩牢固地粘在墙壁上,既可以挂毛巾,也能挂衣服。
此时的牙膏筒皮又是作吹管的最佳材料,而牙膏呢,挤进“桂花”桶里比肥皂水还要好,再加些挤出来的浆糊调一下,比大贵爷爷的独门肥皂泡水要好几倍。那支“白玉”牌牙膏挤进桶里,一股清凉的香味使得“桂花”成了名副其实的“桂花”。
大贵吹“桂花”了。
他先是试着吹出几个小圆泡,觉得吹管口稍大了些,便用漱口杯轻轻地敲了敲。当他含着吹管吹出一个足有半个桶大弯牙似的月亮,仰头轻飘飘地嘘气送上高高的铁窗栅栏时。
牢里的“元老”、“将军”、犯人们全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好一会才轰然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大贵再吹,又送上几串小泡珠,悬浮在弯月的周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那位颇有点文气的“师爷”好像还没有批垮、批臭,此时居然宝里宝气地念出了一句封、资、修的古诗词。
掌声响过后,“元老”说大贵认罪态度好,要“将军”给大贵白糖水喝,递号子里珍藏的“狗崽崽”——那是犯人们提审时从外面厕所里搜集的烟头。
大贵不抽烟,只是美美地喝了大半杯白糖水。
大贵说要把那大半桶“桂花”全吹了。
“元老”说,你就尽兴地吹吧,让全围子里的老少爷们都轻松一下,过把干瘾。于是命令那两位比大贵资格老一天的犯人将那桶“桂花”抬到铁栅栏门前。
大贵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碰上61年过苦日子。他不像“师爷”挨了那么多的批斗,肚子里还存有很多的封、资、修“糟粕”。
大贵想念爷爷和父母。
他要吹一束美丽的鲜花,送出挂满电网的高墙,飞向蓝蓝的天空去告慰爷爷和父母的亡灵。
他用牙膏皮做了一个、两个、共五个大小不一样的吹管,又挤了大半支牙膏,将那桶“桂花”调得更稠更浓。将五个吹管全沾上“桂花”水,含在唇边,伸出铁栅栏门外,他先是吹出一朵大桃花沾在吹管上,紧接着又吹出一朵、两朵……十几朵小桃花,簇拥着那朵大桃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师爷”立马感情丰富地拼出一句古诗。
“是那位高人吹出这美丽的泡泡花,好过瘾!”
是对面牢里有人喝彩。
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全惊动了,他们一哄拥到挂着特大号锁具的铁栅栏门前,争相观看那难得一见的奇泡、异景。那些在牢里没地位,够不着铁门的便你拥我挤地将所有的棉被堆在窗下,站在棉被上,手扒着铁窗栅栏,脖子伸得好长、好长的。
“再吹一个过把瘾!”
“再吹一个过把瘾!”
犯人们忘了监规,忘了身份,把满肚子的愁苦扔到九霄云外,呐喊着。
大贵吹出了神技,令“元老”兴奋得好像刚从女人身上爬起来似的,不顾那桶“桂花”是臊尿,拿了自己的漱口杯,舀了满满的一杯“桂花”,伸出铁门外,亲自为大贵把盏。
大贵吹呀吹,吹呀,吹呀。
在犯人们的喝彩声中,在觉悟了的“师爷”用心良苦的解说中。
吹出一行形似“革命委员会好!”
又送出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
吹出一片“祖国山河一片红!”
又送出一幅“造反有理!”
还有什么“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等等,在监狱的天空肆意地飘浮。
引得那些管教干部和看守民兵以为号子里出了事,闻警进来了。待看到这一片″革命″的奇泡、异景也一个个赞叹不已。
大贵吹呀吹。
大贵此时满脑子都是桂花那嗲声嗲气的娇美。
大贵想桂花、念桂花。
他要尽力地吹、尽情地吹。
就像月夜含着桂花的乳头,用他那火一样炽热的身躯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撞击……
大贵饱含深情尽力一吹,唇边的吹管便五个一组、十个一串地送出一颗颗似心形,又恰似桂花那尖挺的乳房和诱人的……
大贵淋漓尽致地拼命吹,吹出了无声的眼泪,那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吹管上,伴着“桂花”水。
吹呀吹。
大贵的脸渐渐地由红变紫、变黑,变得惨白惨白的,裤裆里也湿淋淋、粘糊糊的,双脚软绵绵地支不住身子了。
大贵倚在铁栅栏上竭尽全力地吹呀吹。
他前一串、左一挂、右一珠,上一圆、下一圈。吹出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泡泡,圆的是红心,粗的像棒槌……
在犯人们:“千万颗红心向着太阳”和“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歌声中肆无忌惮地漫天飘浮。
不!那不是歌声!
是发泄!
是那种过足了干瘾后的狂吼干嚎。
是那种在残酷的精神压抑下的苦中求乐。
那泡泡飞满整个监狱的天空,在阳光下闪烁出一道七彩的飞虹。
大贵仿佛看见桂花站在彩虹上,披一身飘逸的白衫,裸露出妩媚的娇姿、甜甜的笑、袅袅婷婷向他走来……
大贵张开双手……
桂花却回眸一笑,便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第二天上午,犯人们在围子里“放风”晒太阳时,大伙都想见识那位吹“桂花”的高人。
大贵没有出来。
“元老”说,高人昨夜死了!
管教干部说,高人是吸多了氨水中毒死了,死前嘴里一直念着桂花……
桂花和村里人到监狱收尸时,发现大贵的手里紧紧地握住五根牙膏皮做的吹管,管里散放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
桂花后来嫁给了当乡村教师的“师爷”。
“师爷”不愧是洞庭湖的麻雀,凭着他的才干和学历一步一步爬到了局长的宝座。大权在握的局长在金钱和美女的诱惑下,每一次心动,桂花就会拿出大贵的那五根吹管……
作者;罗东成,湖南省邵阳市作协会员,1950年11月出生,1966年(老三届)初中毕业。湖南省建工集团第四工程公司水电施工员,下过乡、当过工人、曾借调军营搞过地下国防工程。爱好写作,其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及各公众平台。
本刊顾问:龙国武 刘诚龙 俞荣斐
总编:唐白甫
主编、审稿: 陆秀 唐建伟
责任编辑:
唐花阶 刘云雨 刘云洲
陈校刚 丁华
副主编:
李云娥 罗东成 刘慧球
杨国安 李 婷 廖大秋 易小群
唐运亮 刘青龙 陈晓蓉 银红梅
果 实 刘长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