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李国庆作品

父 亲

李国庆(云南)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我最不愿意为他写文章,那就是我的父亲。

世界上哪有父亲不喜欢儿子的?即便有,但我想这个概率一定低得惊人,但我却不幸成为这个概率极低者中的一个。

父亲是江苏省宿迁县(今宿迁市)人,出生于1923年。1942年5月,年仅19岁的父亲从家里偷跑出来参加了新四军。1945年,父亲所在部队解放了苏北重镇陈家港,他带领一队战友住在我母亲家里。后来,他爱上了我的母亲——当地的第一美女。但母亲很看不上这个个子矮小、相貌平平的“土八路”。可不知为什么,我的外婆却很喜欢他。自然,后来经过密切接触,母亲也渐渐发现了父亲的许多优点,例如为人忠厚老实,心地善良,吃苦耐劳,表里如一等等,最终,她答应了父亲的求爱,两人喜结良缘。

解放大军解放上海以后,父亲春风得意,当上了军代表,不久就转业当上了上海郊区一个乡的乡长。母亲从老家来到上海与父亲团聚,一家人也随之沾光,组织上给予了特殊照顾和妥善安排。对此,外婆十分得意,认为自己慧眼识珠,给一家人带来了好运气。父亲和外婆的关系也更加和谐亲善,对之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不料,厄运却从此降临到我的头上,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一生。

外婆重男轻女,她喜欢自己的两个儿子,盼着早日抱孙子,而我却先于他们而出生,外孙——可以理解为外人的孙子,自然引不起她一丁点儿的兴趣。她本来就对我不感冒,更要命的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偶然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我雪上加霜,祸上加祸。有一天,外婆带着我去剃头。半路上,一个“愣头青”骑着自行车迎面冲来,外婆躲闪不及,被压伤了“三寸金莲”,足足医了大半年才有所好转。本来,我这个不谙世事的黄毛小儿没有丁点责任,而外婆却迁怒于我,认定灾祸由我而起,从此暗恨在心,时时不给我好果子吃。平时,我不能哭,她看到我哭,就骂我是“败家子”“丧门星”;我不能笑,她看到我笑,就叱责我是“奸笑”,“日后必是奸臣”。

外婆对我的态度居然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我的父亲。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看到他的笑脸。当外婆不时找茬给我难堪,羞辱、作弄我的时候,他总是装聋作哑、听之任之,有时候还加以配合,左右夹攻。如果不是母亲挺身呵护,全力“救驾”,我投河的心都有了。

我上小学以后,仍然难改贪玩的习性,而且不时犯些小错误,比如上课不专心听讲啦、和男同学打架啦、把女同学惹哭啦、不尊重老师啦等等等等。我们的班主任陈义生(外号“陈包三”,因其喜欢留“大包头”的缘故)虽然是个须眉汉子却有告嘴的毛病。更可恶的是,他知道母亲护着我,就故意绕开母亲直接“告御状”,我的下场可想而知。父亲对我的憎恶变本加厉,脸嘴更加难看,乃至于不理不睬,似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儿子。

有一次,“陈包三”的教科书被人吐了一泡口痰,他怀疑是我干的,就把我叫去大加训斥。我当然不服,当场顶撞了他。“陈包三”故伎重演,父亲知道后自然气不打一处来。那天,我正在街上玩耍,父亲忽然怒气冲冲地向我扑来。我条件反射地转身撒丫子就跑,父亲在后穷追。当时,他脚上穿的是锃亮的皮鞋,我又机灵,而且跑得飞快,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在我钻进一条小巷的时候,他在我身后猛然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四脚朝天。我当时吓得不轻,但又不敢停留,加快脚步跑得没了踪影。

我在南京路上闲游浪逛,一直磨蹭到天黑,想想无处可去,只有硬着头皮踅回我们住的那个院坝。我不敢回家,躲在邻居张师母家。当院坝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我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一头钻进床底下,死活不敢出来。

不过,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事后不仅没有找我算账,而且对此事只字未提。也许是母亲挡在中间让他投鼠忌器,抑或是他头脑冷静下来以后感觉我确有冤情,不愿意再被“陈包三”利用,充当他的“枪杆子”。

我在这里数落了父亲和外婆的诸多不是,但平心而论,他俩也并非一无是处。父亲再怎么难堪我,他历来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即便火气再大,也没摸过我一指头,他有时买回什么好吃的东西,也不会亏待我,总有我的一份。孩提时代,外婆心情好的时候,会给我洗澡,她的手指功夫拿捏到位,那份舒坦劲儿,我至今甘味难忘。

转眼间我渐渐长大,外婆久居常熟,也很少来上海了。没有了制造摩擦的机会,我和外婆的“战争”基本结束。加之外婆年龄大了,性情有所改变,对人对事也宽容了许多。我偶尔去常熟,她总是“乖乖乖乖”地叫,对以往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有悔意。这样,我便在心里原谅了她。每次离开时都要送她一点钱。她总是默默地收下,眼圈微微泛红,无需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我考取中学以后,适值“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整天早出晚归,我俩难得见面,矛盾自然缓和了不少,于是我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转眼到了1969年初,上海开始掀起知青上山下乡的热潮。当时,我们有五个省可以选择:安徽、江西、黑龙江、吉林、内蒙古、云南,此外还可以投亲靠友,回自己的老家务农。我的两个舅舅在常熟,常熟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我打算去常熟,一来常熟各方面条件较好,二来常熟离上海很近,来去都方便。

正当我准备活动去常熟的时候,平地刮起风波,从而打乱了我预定的计划。事情是这样的,我被一位好“朋友”梁某告发暗地里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工宣队、军宣队就此大做文章,不仅找我本人谈话,要我低头认罪,作出深刻检查,还把此事告知父亲,要他对我进行帮助教育,使我迷途知返,回头是岸。这一来,无疑在我的生活中引发了“八级地震”,原本有所缓和的父子关系急剧恶化,降至冰点。父亲多次当面对我进行训斥,还搜查了我所有的私人物品,把倪震叔叔赠送给我的线装本《古文观止》也作为“黄色书籍”给没收了。

彼时彼刻,血气方刚的我也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从小到大,我忍气吞声十几年,如今即将成年,难道还要无休止地当奴隶吗?咱惹不起,可躲得起,老子远走高飞,离你远远的,这总行了吧?

我迅即作出决定,报名去云南,山高皇帝远,我从此可以解脱了。

1969年4月24日,是我离开上海的日子。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起了床。漱洗完毕,简单吃了点早点,我去向父亲辞行。当时,他正在蒙头大睡,我怯怯地说:“爸爸,我走了。”他瓮声瓮气地回掷了我一句:“要学好哦!”

当时,我的心里悲凉透了。想起我的那些同学的父亲,得之儿子即将远行,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以致父子俩相拥而泣、抱头痛哭的情景。我暗暗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争口气,这辈子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来见你!”

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勐腊公社曼庄生产队插队期间,不管生活条件如何恶劣,干农活有多苦多累,我从不向家里诉苦。别人干了一段时间,都忙着回家探亲,而我在插队的三年间,从未探过一次亲;别人借口生活艰苦,向家中要钱要物,我从未向家中要过一分钱,相反,我还从自己少得可怜的分红收入中挤出钱来汇给家里。据上海知青办的同志讲,李国庆插队当知青还给家里汇钱,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肯定是凤毛麟角。

1971年11月,由于在插队落户期间表现良好,我被上调到勐腊县商业局瑶区中心商店工作。1973年3月,我参加工作满一年后第一次享受探亲假回家探亲。

相隔四年父子相见,彼此虽不再横眉冷眼,但依旧隔膜,个把月没有说上几句话。此后的数十年间,我多次回家探亲。由于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教子有方,我的腰杆越来越硬,因此在他面前大可昂首挺胸,扬眉吐气。母亲也为我感到骄傲,常常揭他的老底:“你呀,生了个好儿子却不知道珍惜,你这个父亲太不够格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耷拉着脑袋,不吭不哈,不言而喻,他已经默认了自己以往的所有失误。

然而,我俩真正完全消除隔阂,全面实现“邦交”正常化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今年春节前夕,我接到小妹电话,告知母亲病危。怀着满腔焦虑和忐忑不安,我火速订购机票于大年三十赶往上海。

年近9旬的父亲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这次见到我,他表现出前所未有、异乎寻常的慈爱和体贴。每天清晨,他忙不迭起来为我煮早点。我告诫他,不用忙活了,我去街上吃就行了。他不吭声,默默地把煮好的面条、馄饨、饺子端到我面前。那一刻,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尽管这是迟来的父爱,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大口大口地吃着,他站在一边笑眯眯地望着,脸上呈现出快意和满足的神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管我如何劝阻、反对,他执意每天去菜市场买菜,买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烤麸、白蟹、金针、木耳、黄鱼、粉丝、油豆腐……然后亲自下厨烹煮。后来我想,他这是在竭力弥补自己以前的过失,如果我不接受不领情的话,他心里肯定会很难过的,于是也就听之任之,安之若素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欣慰,一个90岁的老人,还能如此动弹,这又何尝不是他本人和我们做子女的一种幸福呢?

每天晚上,我和父亲同睡一张床铺,抵足而眠,这是几十年来破天荒头一遭。更可喜的是,我俩开始沟通和交流,这也是我俩有生以来的破冰之举。对于各自的缺点和不足,我们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彼此做了批评和自我批评,在很大程度上达成了共识,取得了一致。妹妹们开玩笑说:“你们俩的磨合期太长了,可以打好几个抗日战争,幸运的是阳光终于来临,我们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出人意料的是,我俩的和好,在很大程度上慰藉了母亲的心灵,加之现代医学的神奇魔力,母亲幸运地逃离鬼门关重返人间,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全家欢宴,觥筹交错喜欲狂!

2013年7月,母亲再次病重,不久驾鹤西去,令人欣慰的是,她在世上多活了一年。

父亲与母亲相亲相爱多过一个甲子,两人的爱情历经生死考验,情深意笃,历久弥坚。母亲躺在病榻上,父亲前去医院探望,两人附耳低语,犹似当年打暗语倾述恋情;有一次,父亲忘形地对着母亲说:“百万雄狮过大江,你还记得吗?”

母亲含笑微微点头。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倍感凄凉,终日郁郁寡欢。好在我的三个妹妹和妹夫极尽孝心,每日晨昏定省,扇枕温被,父亲渐渐从悲痛中摆脱出来,安身为乐,无忧为福。

父亲于2019年12月仙逝,享年97岁。

【作者简介】李国庆,男,汉族,自1972年以来,在省内外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寓言、童话、杂文、随笔、剧本、论文、报告文学、民间文学、文艺评论及新闻作品5000余篇,计500余万字,获国家、省、市级奖励五十余项,现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当代作家传略》《云南作家传略》《云南当代作家、评论家传略》收有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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